谢玄的身影。苏子澈既惊且怕,连忙伸手去抓,手指才触及谢玄衣角,骇然发现谢玄从他眼前消失了。
梦也醒了。
天色刚蒙蒙亮,两个守夜的小内侍挨着床打盹,床帏上挂着的鎏金夔龙香薰球发出微弱的红光,他微微一动,发现手心还握着谢玄的玉佩,忽然意识到终此一生再也见不到谢玄,再也没有人与他默契天成地琴笛合奏。一霎之间,他只觉巨大的悲痛漫上心头,顿时眼泪如倾,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记得这一段往事,与梦中不同的是,谢玄当时与他弹的曲子是《金缕曲》而非《忆王孙》,也没有低唱那一首词。他们从酒肆出来便一同去了骁骑营,并未在酒肆门前分别,可是他知道,这是谢玄特意来跟他道别。
他想起上元初逢时,那一场盛大的彩云追月;想起后来策马城郊,醉看杏花疏影;想起青龙湖畔临水作画,惹来旁人觊觎;想起奉先水漫村头,大雨中的去而复返;想起潜伏于北黎军营,日夜提心吊胆;想起并肩联手,剑挑黎国铁骑……他心中溢满了无尽的悔意,若是那时他没有让谢玄放弃唾手可得的赫赫战功,回长安调查月奴中毒一事,那之后的种种阴谋诡计,是不是就不会落到他身上?今日的谢玄,是不是仍是那个少年拜相意气风发的中书令,于公可以指点江山,于私可以促膝把盏?
他不知道,他不敢去假设。他想起北黎的徐天阁,那也是曾将他视为知音之人,也曾与他并肩作战,琴箫相和,可他却利用徐天阁的信任,给了黎国致命一击,将北黎子民驱逐到六浮山以北,让北黎再无与大宁一战的能力,只能俯首称臣。他从未梦到过徐天阁,一次都不曾有,他知道他一定恨他入骨,恨不得啖肉饮血将他撕碎!
也许这就是他的报应,是他背叛知音玩弄人心的报应,可他宁愿这报应是实实在在地落到自己身上,也不愿谢玄有个三长两短。连皇帝怒极了还会打他骂他,谢玄却是半句重话也没有说过,哪怕他偶尔无理取闹胡乱发怒,谢玄也只是笑着哄劝。
他再也不会遇见这样的人了,再也不会遇见这样知他、懂他、又待他这般好的人了,纵然知音一词可以流传千年万年,可是于他而言,却再也不会有任何后来者可以同谢玄相比。他知道这一生还长,这些想法落到一些长者眼里未免可笑,然而人没办法骗过自己的心,明知不可能,他没办法给自己虚无缥缈的希望,去期盼一个来日方长。
他的谢玄,他的知己,没有来日了。
苏子澈坐在床榻上,双手将谢玄的玉佩紧紧地贴到胸前,脸埋在双膝之间,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当值的两个小内侍猛然惊醒,立时不知所措起来,他们不知谢玄之死,更不知苏子澈为何哭泣,不着边际劝了一会儿不见成效,便想着去告诉皇帝,苏子澈声音嘶哑地低吼道:“谁敢让陛下知道一个字,我立斩他于此地!”那小内侍身子一抖,当即止住了脚步,战战兢兢地侍立在旁,又是递帕子又是赔笑哄劝,却如石沉大海般不见回音。
他哭得累了,耳畔仿佛响起轻微的嗡鸣之声,又好似梦里的曲子蔓延到了梦境之外,让他辨不清是梦是醒。
恍兮惚兮之间,他又听到了梦里谢玄低唱的那首词。
重来我亦是行人,长忆初逢欢喜心。弦上相知说不尽,雨纷纷,古调歌声不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