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 谢洛懂事时,谢莹早被软禁府上几年了,相王府又是上两代的旁支,论情论血,谢洛都跟谢莹不大熟。这会儿谢莹伸手喊人,谢洛还是很体贴地上前,答应道:“王叔,侄儿来了。”
谢莹的手就颤巍巍地错过他,指向衣飞石。
谢洛尴尬地握住自己的拳头,干巴巴地坐在床头,顺便给衣飞石让了位置。
衣飞石却没有上前,离着五尺远就停了脚步,看似谦卑地听着面前两位王爷吩咐,心中对相王极其不以为然。
谢莹这人就没有做过一件好事,反倒是各处煽风点火、勾结构陷,坏事做了个齐全——就他弄个假船队骗谢长维借高利贷,最后害死那冒名的倒霉船主的事,衣飞石就特别看不起他。坑自家王室兄弟,推亲儿子当出头的橼子,就为了骗个娼妓玩儿,这种货色也配姓谢?
“圣上圣明。咱们皇帝陛下啊,圣明啊……”
谢莹伸了半天手,也不见衣飞石前来握住,只好自己又放了回去,颤巍巍地拍马屁。
提起皇帝,谢洛也不敢坐了,找地儿站住,赔笑道:“相王叔,您刚这是怎么了?大夫来看了么?要不侄儿给你请个太医来瞧瞧?”
他说的是客套话,根本也没想过相王回答,继续问道:“您前天差人来给侄儿送信,说世子不孝把您软禁在府上,今天|朝会侄儿代您上奏御前,皇父钦命侄儿来探望您——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有什么委屈之处,只管告诉侄儿,侄儿明日就进宫,代您上奏陛下。”
谢莹闻言居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怔怔地想了一阵儿,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衣飞石即刻上前,仍是慢了一步,谢莹气血涌动,体内残留的毒血上涌发作,口中发出怪异的咯咯声,浑身抽搐痉挛,缩在床上不住翻卷。
这模样像极了谢娴毒发的丑态,谢洛倒退一步,从承足上滑落下来,趔趄着往后撤。
“来人!大夫呢?”衣飞石上前飞速控住谢莹几处穴道,将他扶着侧卧,不让抽搐中的谢莹咬断舌头,也尽量让他口中吐出的腥臭泡沫呛死自己。
大夫不及进来,谢莹就开始吐血,大量吐血,吐得满床满铺都是粘稠腥臭的污血。
衣飞石急了:“快把大夫找——”
谢莹死死攥住他的手,似乎尽力想说什么,身体却剧烈地抽搐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两个蒙头蒙脑的大夫提着药箱冲进来时,谢莹恰好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不甘地瞪着衣飞石。一只手扭曲地攥住衣飞石的胳膊。似乎有一个很重要的名字想要告诉衣飞石。可是,他没机会说出来。他痛苦地死在了刚刚恍然大悟的痛恨不甘之中。
人死如灯灭。人死之后,恩不带来,仇不带去。
衣飞石不至于跟一个死人记着旧恨,轻轻将谢莹紧攥自己的手放开,稍微替谢莹整理了一下遗容,吩咐道:“封府。”
就不为了谢莹临死前的焦急与不甘,衣飞石为了自己也得彻查谢莹的死因。
——他和谢洛刚上门,谢莹就死了。查不清楚这事儿谁干的,黑锅就得皇帝背着。
辛吹早已带着人在相王府候命,相王府在衣飞石踏入之时,就已经处于一个不封而封的状态,任何出入都被羽林卫看在眼里。此时羽林卫直接就把王府几个门都封了起来。
跟着衣飞石进入的十多个侍卫,这会儿则熟练地封了养心居,五人封锁出入口,清点奴婢花名册,三人检查药罐、灶房、屋内外熏笼。衣飞石则一边在屋内检查,一边听廊下侍卫审问养心居仆从。
谢洛跑到屋外冻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襄国公,总不会是谢浩杀了他父王吧?”
“王爷以为呢?”衣飞石拿起桌上一盏残茶,轻轻嗅了嗅。
“那日来小王府上的小厮,不是相王叔的人。”谢洛肯定的说。
谢洛才说了小厮送信要求代奏之事,谢莹就气得毒发攻心,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件事必然不是谢莹所托付。
衣飞石点点头,说:“两个时辰之前,相王世子的侍卫还重重围着养心居,相王的人手轻易出不去。若出得去,也不会有今日之祸。”
有本事悄无声息地送信找隔房侄儿弹劾儿子,没本事保证自己的饮食安全?根本说不通。
“那是谁要陷害相王府?”谢洛觉得这人太毒了,冒充相王找他代为弹劾相王世子,还栽赃蓄养死士行刺陛下这么严重的罪名,根本就是要害死相王府满门。
最可恨的是,怎么就找上他了?谢洛根本躲不掉。
事情涉及到皇帝遇刺之事,有人把消息戳到纯王府,谢洛就不能不上报。否则,一旦被查实了,事发了,被皇帝知道谢洛知情不报,他照样要吃挂落。
衣飞石笑了笑。
“……不是陷害?”谢洛看着他的脸色猜测。
“今夜怕是睡不成了。王爷若是累了,找个地儿眯一会儿,”衣飞石叮嘱他,“此后不要再碰相王府任何入口的饮食。若是要吃茶饭,吩咐他——叶鹤,你在王爷跟前听差。”
一个秀气挺拔的羽林卫应声而出,紧守在谢洛身边。
谢洛自知帮不上忙,也不拿王爷的架子,说道:“那我跟叶侍卫一起给您预备茶汤。”
如此寒冷的冬夜,不能窝在温暖的被窝里,反而要强撑着四处办差,肚里没点热汤热饭当然不行。谢洛堂堂一个王爷,居然就真的跟着叶鹤去弄吃的去了。
衣飞石没空多搭理他,很快就审出了结果。
谢莹发现自己中毒时,就把养心居清理了一遍,用自己多年前养着的心腹趁势杀光了谢浩的侍卫,相王府可谓是父子相斗两败俱伤。毒就下在谢莹的药瓮中。谢莹毒发时,两个大夫久久不至,正是在分拣药渣辨认毒性——看一眼就知道病人中了什么毒,立刻就能开方子驱毒的神医,基本上不存在。
替谢莹拣药、煎药的几个奴婢已经被押下去,个个被拷问得遍体鳞伤,都说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衣飞石原本已有七分笃定是谢浩做戏,谢莹一死,他又觉得不对了。
谢浩没必要杀谢莹灭口。
谢莹是否承认写了血书给谢洛、托谢洛上奏弹劾谢浩,根本不重要。
谢浩的目的,应该只是营造一种他是被父王陷害、替父王背锅的形象。
这确实是一种很聪明也很了解皇帝的做法。皇帝一向偏宠谢浩厌恶谢莹,对谢浩的好感也是一贯的没由来。若真是谢莹蓄养死士行刺皇帝,眼看事败又嫁祸给谢浩,皇帝八成会剐了谢莹,赦免相王府其余人等,尤其不会怪罪一向偏爱的谢浩。
此时谢莹蹦达起来否认自己弹劾谢浩,疯狂攻击谢浩行刺谋反,不惜和谢浩掐个你死我活,谢浩再隐忍认罪闭口不言,这才更像是被父王陷害的纯良孝子形象。
这时候杀了谢莹,对谢浩的计划反而是一种破坏。
“府上几位王子何在?”衣飞石问道。
谢莹的心腹老仆福忠顾不得伤心,老老实实回话:“咱们府上原有三位王子,除济王子在庄上养病之外,汻王子、洍王子都在府上。平日里并不能与王爷相见,一年到头只得冬至、正旦两日,与王爷拜寿时,才能来养心居。”
衣飞石指了两队羽林卫,说道:“去问一问。”
“济王子是当年和义王府长维王子看上同一支船队的那位?”见福忠点头,衣飞石再次确认道,“我听说,相王爷从前最喜欢这位王子。——世子也不能比。”
任何时候偏宠庶子甚于嫡子,都是极其不体面的事,福忠想含糊过去,又不敢当着衣飞石的面撒谎,尴尬地点了点头。
“济王子在哪儿养病?”衣飞石命令道,“带人去请济王子回府。”
立刻就有羽林卫从福忠口中要了地址,带着衣飞石的令牌,飞马出京。
“公爷,黎王府侍卫长张岂桢求见!”
衣飞石很意外。
张岂桢来干什么?这件事难道和黎王府有什么关系?
“请他门外稍候。”
谢莹死因未查明之前,衣飞石没有让任何人踏入相王府的打算。
出乎衣飞石意料的是,张岂桢不是来传话的。他身后站了三十多个黎王府侍卫,押着七八个伤痕累累的武士,叙礼后单刀直入:“国公爷,咱们王爷乘车出游,偶然遇见了几个匪徒追杀相王府几位公子,顺手搭救下来。”
“这会儿几位公子都在府上休养,王爷差属下先把这几个匪徒提来给您。”
“还有此人。”
张岂桢似笑非笑地把一个锦衣男子推搡出来,这人和谢莹长得非常肖似,长眉狭眼,额头略突。
在门上的几个奴仆纷纷惊讶:“济王子!”
“顺藤摸瓜抓了个幕后主使,得亏卑职马快,赶在他上船时截了下来。否则,一夜顺风三百里,再想拿人,就是大海捞针了。”
衣飞石看着这个与谢莹长得极其肖似的“幕后主使”,又看看张岂桢带来的人马,点点头:“多谢。改日去黎王殿下府上拜谢。”
张岂桢干脆利索地把人移交给衣飞石,一行人提着灯笼打马而去。
衣飞石觉得,不必回家看了。
如今住在长公主府的那个,必然是他的三弟衣飞琥,而不是小弟衣飞珀。
衣长宁今天才告诉衣飞石他觉得衣飞珀不大对劲,衣飞琥就干脆利索地送了一个功劳给黎王府。既是向谢团儿表明自己的能力,同样也是向衣飞石展示自己的能力和心志。
我回来了。
我回来是为了替团儿谋事。
我有能力做这件事,不会坏事。
——二哥,求你让我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