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虽非初次,然而每一次皆是因为跟皇帝置气,时日一久,连御前之人都个个了然——若是秦王去了秦-王府,那定是与皇帝闹了别扭。皇帝对此自然也极为清楚,他知道小弟气性大,人又心高气傲,原还打算晾上一段时间,过后再将他哄回来,未曾想,秦-王府内连日宴饮,秦王亦是每日烂醉如泥。
与小弟的几分闲气相比,皇帝当然更心疼小弟的身体,便放下身段白龙鱼服来到王府,此时小弟问起,他自是不会直言,只淡淡道:“朕听闻秦-王府近来变成了酒池肉林,便来瞧一瞧。”皇帝一低头,苏子澈身上些许未散的酒气便绕在了鼻间,不由微微一笑,带着不甚分明的纵容道,“你这昼夜不分的日子,也该到此为止了吧,再折腾下去,你是逍遥快活,朕可要被御史台烦死了。”
苏子澈微微蹙眉,不悦道:“三哥是来问罪的?”皇帝似是怔了一下,轻叹道:“原来麟儿心里,朕竟已成了恶人。”苏子澈立时便要分辨,可是话在舌尖滚了一圈,最终又滚回了肚子里,皇帝似乎也只是随口一说,复又含笑道:“朕前段时间遣人去曹州寻了些牡丹,这几日才运到长安,朕想着宫中的园子各有百花争艳,便没让这国色去夺它们的娇媚,命奴子直接送去南苑行宫了。麟儿,你在王府里日日宴饮,朕瞧着你却不是很开心,既然如此,便陪三哥去南苑看牡丹,如何?”
大宁皇族喜爱牡丹,引得百姓竞相效仿,如今的长安城里已是随处可见牡丹国色,可皇帝既然特地命人从曹州运来,想必定然是极难得的品种。苏子澈一心只有皇帝,这几日赌气住在王府本就十分无趣,此时皇帝既给了台阶,他焉有不下之理?当下便欣然应允,再被皇帝哄劝几句,前几日的不快便悉数消散如烟了。
南苑虽是比不得皇城巍峨大气,却胜在精巧别致。
苏子澈与皇帝并肩而立,望着一株株雍容的牡丹,牡丹丛中静寂无声,惟有旁边树上不时传来一两声的鸟鸣。他蓦地想起出征之前,他跪在金殿之中,跪在今上的身前,求他放自己离开长安去征讨北黎蛮夷,那时他看不懂皇帝的眼神,而今回想,未尝不是心疼与不舍。那时皇帝说等到来年再陪他看牡丹,他只当是兄长信口一诺,从未放在心上,而如今眼前的满园牡丹,和没有一个妃嫔皇子的南苑,莫不昭示着皇帝的用心。
他心中如海浪翻滚,嘴角微微发颤,猛然间又恍惚觉得,兄长心里有他,愿意哄他宠他用心待他,也许自己稍稍退一步,容得下一个无足轻重的男宠,便能长伴于兄长身侧,一生安然喜乐。
苏子澈垂下眼,只觉心中亦有千般万般地委屈,可是眼前一刻的美好又是他不忍破坏的,他忽然转身抱住了皇帝,心底最深处骤然坍塌,他想起从前读过的诗,“死亦无别语,愿葬君家土;傥化断肠花,犹得生君家”,当真是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他彼时不能理解,甚至不能想象,只得惊叹一声世间竟有如此绝望的深情,死亦不悔,死亦期盼,而今重新忆起,却是另一番心境。
他今日方知,原来这世上深情,从来都只落得一场辜负。
他眼里浮起朦胧的水汽,心头如重石压制,怎么都不得轻松,连喘息都有些憋闷。皇帝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轻轻拍着小弟的后背,一下一下,温柔而耐心。
“三哥,下旨赐婚吧,等回到宫里,便选个吉日把婚事一办。”苏子澈眼中泪水将落未落,神色却极是平静,他凝视着兄长的眼睛,强作淡然道,“三哥想要看到的,麟儿都会尽力,那麟儿想要的,三哥也稍微努力一下,好么?”一句话未说完,他语中已有了微微的哽咽,仓促间偏过头去,眼泪险些便落下来。
皇帝想要扳过他的脸,他却先一步退后,咚地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喑哑道:“哥哥,麟儿为你出生入死,你就为麟儿尝试一下,试着一心一意地待麟儿,不可以么?”
那一刻,少年喑哑却又几近嘶喊的声音深深地刻入皇帝心底,他的眼睛几乎湿了,心底几经翻覆,终是不忍说出拒绝之语,声音低如叹息,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