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爱月奴,可在我眼里,苏贤才是大宁的储君,你要还他一个公道。”柳天翊立刻应下,迟疑片刻,低声劝道:“殿下,恕臣僭越,斗胆奉劝一句——谨言慎行。”苏子澈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一脚踢翻了香案,大步朝外走去。
他刚走到门外,一名亲兵便迎上前去,笑道:“殿下歇息好了?庆功宴已经摆好,就等着殿下去呢!”苏子澈边走边问道:“既然好了,为何不来叫我?”那亲兵又笑了笑,道:“殿下一连数日不曾休息,陆将军特地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打扰殿下。”苏子澈脚步顿了顿:“哪个陆将军?”那亲兵道:“是陆佑,陆老将军。”苏子澈看了亲兵一眼,问道:“那陆离呢?”那亲兵疑惑道:“他们不是奉了殿下之令,同谢军师一起去看伤兵了么?”苏子澈怔了一下,笑道:“如此——我竟给忘了。”那亲兵不疑有他,奉承道:“殿下日理万机,哪会记得这等小事!”
不远处一声爆竹响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明亮的轨迹,苏子澈抬起头,恰见一朵烟花绽放在头顶,刹那又消失不见。
坊间街上遥遥传来的城中百姓的喧嚣声,在这月色清凉的一方院落里,让他不由地想起长安城的中秋夜来,中秋弛禁的夜晚,长安也是一般的热闹,三十八条大街俱都张灯结彩,别出心裁的花灯绵延十里不绝。他曾有几次缠着兄长早早离了宫宴,扮作普通的世家儿郎,去投壶、猜枚或是放灯,兴致来时还会戴上假面跳舞。
那时心里思慕向往的战地明月而今抬头可见,他的心里却没有一丝壮志将酬的欢喜,黎国庆功宴上的情景犹在眼前,那个与他相约醉笑三千场的将军却再也不见。他只觉千般万般说不出的难过,从心底缓缓地漫上来,几乎将他没顶。
谢玄提着一盏灯过来,见他立在院中央,微微笑道:“在瞧什么?”苏子澈道:“今日已是八月十三,为何天上的月亮还是不圆呢?”谢玄道:“留待十五夜,千里共明月吧。庆功宴已经摆好,就等你了。”
苏子澈答应了一声,便和他一同去了席上。虽是尚未开宴,席上已是热闹非常,侍从将酒杯斟满,他便笑着举杯,先祭战地英魂,再敬骁勇将士,三敬西州百姓。三杯酒下肚,苏子澈面色苍白,握杯的手微微一颤,侍从再要倒酒时便被他止住了,谢玄料是他伤口疼痛,走过来低声问道:“疼得厉害么?”苏子澈眼睛微微一垂,算是应了,谢玄握住他的手,道:“该说的话说了,该喝的酒喝了,我陪你回去。”
他们顺着抄手游廊向月洞门中行去,中庭有一树桂花开得正好,满庭都是清幽的香气,他们在树下的石桌凳处坐下,那石桌上落着点点桂花,黄橙橙如尚德殿帷幔上的金线织纹。
“你今晚一直怔仲不宁,是有心事么?”
苏子澈回过神来,轻声一笑道:“是,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回长安去。”谢玄以为他与皇帝感情甚笃,徐天阁一事惹得他心绪起伏,才会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自己最亲近之人的身边,笑问道:“麟郎想念至尊了?”苏子澈轻声一叹,道:“长安这样乱,陛下肯定心烦。”谢玄惊讶道:“长安怎么了?”苏子澈见他相问,便将柳天翊之言简单道来,谢玄的神情在灯下瞧来晦明不定,倒像是有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
席上似是起了歌舞,隐隐地传来《酒狂》之声。苏子澈侧耳听了一会儿,笑道:“是李巽在弹琴。”谢玄道:“何以见得?”
“我也不知从何判定,大概是听他弹了这么多年,以至于琴声一起,我便知道是他。”苏子澈狡黠一笑,“你若不信,我们便回去瞧瞧!”
谢玄笑道:“我何时说不信了?你回去也使得,怕是再想离席就没这么容易了。”苏子澈随口附和了一句,听席上一曲弹罢,似是换了个人,重新弹起一曲《阳关》。苏子澈指尖轻敲在石桌上,随着琴曲低声吟唱,清亮的双眸在月色下好似蕴了一层薄薄的水光。
就在不久前,在黎国的军营里,他与徐天阁也曾琴箫和鸣,奏了一曲《阳关》。谢玄见他神色郁郁,便让他稍候片刻,径自起身出月洞门,不多时取来一壶酒,道:“此地没有旁人,你敬他一杯酒吧,就当是……谢他一曲琴箫合奏。”
苏子澈并不应声,却站起身来,缓缓提了那酒壶,面北而立,将壶中酒水浇在地上。席上的琴曲已歇,换做了铮铮琵琶语,苏子澈薄唇一动,终是一语未发,连叹息都化在了心里。他想起曾经读过的一首对酒诗:昨日低眉问疾来,今朝收泪吊人回。眼前流例君看取,且遣琵琶送一杯。
且遣琵琶送一杯,不知能否送到九泉之下,让将军再醉一回?
他站在中庭月色之下,地上勾勒出一个凉薄的影子来,身移影动,酒入影中。苏子澈回身而望,见一轮明月将圆未圆,恰恰欠了那么浅薄的一条边,像一个做工拙劣的失了形状的银盘。
想来长安的月色,也如此地一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