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浓郁的药气迫得我安静下来。倘若我安然从她的寝殿中走了出来,我一定要从那扇门走出椒房殿。
皇后的寝殿比慎妃居住的时节简单朴素,所列不过床榻桌椅等物,并非名贵木材。陈设也只有几样色泽鲜脆的青瓷,不饰金银珠玉。灯影幢幢,皇后身影如山,侧卧向里。长发自枕畔逶迤而下,软软的,散了一地。
我想起咸平十年一个秋天的早晨,我为锦素而来,就站在这里静候慎妃更衣。慎妃的头发乌黑卷曲,粗而且韧,纷乱交错,却生机盎然。也许是我当年身材矮小,总觉得那时候的寝殿比现在宽阔许多。我清楚地记得,因皇帝回朝在即,慎妃的笑意充满期待。正因如此,我喋喋不休的无趣说辞,才能侥幸保留锦素的官位。
七八年前的事情,历历在目。皇后的背影裹着朱红色的吉祥如意纹锦被,跃跃欲试的明快色彩与暗沉的环境和浓郁的病气格格不入。那一瞬,我有一种幻念,就像在城门边可以寻到一个意气风发而非“累累若丧家之狗”的孔子[69],我揭开被子,皇后就会敏捷地站起身来,露出她在封后大典上端庄美好的笑容,侃侃而谈。
但是她没有。
穆仙上前将长发掖起,轻轻唤道:“娘娘,朱大人来了。”皇后在腐朽锦绣中发出低沉而浑浊的鼻息声,良久方道:“扶本宫坐起来。”
穆仙低声道:“娘娘累了,还是躺着说吧。”皇后却执拗地伸出了手,穆仙只得将她扶起来。
我深深拜倒:“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的胸中发出一声撕裂的轻响,她喘了好一会儿才道了平身,虚着眼睛道:“坐吧。”说罢指一指脚头的绣墩。我上前,与她相对而坐。皇后又道:“穆仙,太暗了。”
穆仙忙领了几个宫人点灯,一时间寝殿亮如白昼。皇后艰难地抬起手,抚一抚散乱的鬓发,似有若无地一笑:“病成这个模样,本不宜见人。只是见到玉机,难免有几分故人心肠。”
她眼窝深陷,目光滞讷,脸颊消瘦,面色蜡黄。一抬手,只见双手肿胀,五指箕张,几乎已经并不拢。见她病成这般模样,我大吃一惊,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穆仙扶起皇后的肩膀,让她缓缓靠在身上,一面为她披上衣裳一面柔声道:“娘娘昨天早晨勉强起身接受众妃朝拜,今早便不该在椒房殿门口吹风,公主殿下也不是头一次跑出守坤宫了。”
皇后从容道:“等一等她,也没什么。”我这才明白,芳馨从守坤宫回来,说皇后在椒房殿门口看宫人除冰。其实皇后是在等华阳公主回宫。穆仙向我感激道:“那些乳母,总不教人省心,若不是朱大人派人来,娘娘也不知道要等到几时。依奴婢的话,要好好惩治一下才行。”
皇后道:“华阳刚强,她既不说,就由她去吧。”
我迅速擦干了眼泪:“微臣有罪。微臣当早些送华阳公主回宫才是。”
皇后微笑道:“无妨。本宫听说,华阳和你谈得很投契。这孩子难得和什么人好,今后还望朱大人能多多陪伴华阳。”
我垂首道:“微臣遵旨。”
皇后转头向穆仙道:“你出去候着,不得本宫的吩咐,不必进来。”
穆仙拿了两个靠枕支撑住皇后的身体,看也不看我,便起身退了两步,一挥手,所有的宫人都退了出去。一时只剩了我和她,这才觉得寝殿太亮了些,白茫茫的像烈日下的荒漠。我的背后出了一片细汗。皇后特意命人将帐幔高高挽起,又在床塌边立了两盏灯。灯光微黄,照出她浮肿的病容,有一种奇异难言的光彩。我心中一沉,说不清是喜是忧。
皇后细细地打量我,微微一笑道:“本宫记得你的身子不大好,时常染病,现下可好了么?”
我恭敬道:“微臣的身子已无碍了。多谢娘娘挂怀。”
皇后叹息道:“究竟是年轻,休养几年,也就恢复如初了。”
我忙道:“娘娘静心养病,也定会痊愈的。”
皇后微微摇头:“已是旦夕之间的事情,说什么痊愈呢?”她胸口起伏不定,锦被滑了下去,露出坚硬肿胀的右腹。她微微一颤,却双手无力。我连忙上前,将锦被扯起,覆上她的胸口。皇后顺势命我坐在她的身边,叹息不已,“当年慎妃退位,也曾病了好些日子。听闻你侍疾殷勤,又常常劝慰,慎妃才能好得快。”
虽有提防之心,但与一个将死之人相近咫尺,语气也不由得柔和下来:“娘娘怎么说起慎妃来了?”
皇后道:“那年……是咸平十年吧,陛下亲征,掖庭属处置了御书房一个怀了龙胎的女御。其实,本宫知道曾氏的孩子并不是皇子。你也知道的,是不是?”
我自是知晓,然而我的惊诧也并非佯装:“这……微臣不知。娘娘怎知曾女御的孩子不是龙胎?”
皇后道:“恰巧陛下回宫之前,本宫调阅了前线送回来的起居注,因起居院的人拿错了,所以无意中看过此节。听闻曾娥被杖死的当日,慎妃与你也看过内史,你怎能不知道此事?”
我垂头道:“微臣那年只有十二岁,内史所载,不敢细看,也看不明白。”顿了一顿,又道,“当年微臣当看仔细些才是。”
皇后摇一摇头,叹道:“没用的,陛下亲口定的案,谁能翻转?”我恻然不语。皇后深吸一口气,胸中又发出扯风箱似的尖锐声响,抚胸咳了几声。我连忙服侍她喝了一口温水。她平息片刻,忽而流泪道:“本宫明知慎妃含冤,却没有向陛下谏言。”说着眉心颤了两颤,“本宫没有勇气,却有私心。”
胸中冷如冰霜,热泪却蒙住了双眼。懦弱与私心,我当年何尝没有?我的私心是自以为是的怯懦,所以劝慎妃退位,顺势而为。皇后的私心又是什么?
皇后凄然道:“如今本宫自己也落得如此境地,自然也没有人来为本宫谏言。”
我摇头道:“微臣愚钝,不明白娘娘为何自比慎妃。”
皇后稍稍撑起身子逼近我半分,手背因用力而泛出一抹青白色。她气喘吁吁道:“守坤宫以外,所有人都觉得是本宫主谋害死了周贵妃的三个孩子,你以为呢?”
我坦然道:“据查,这是废舞阳君的错,与娘娘无干。娘娘当安心养病,切勿多思。”
皇后微微颔首,口角逸出一丝冷笑:“你知道你的父亲朱鸣是怎么死的么?”
我叹道:“微臣知道。娘娘一直疑心咸平十年春天指使翟恩仙行刺的主谋是家父,所以命将军府的大管家张武将家父绑到府中,严刑拷问。家父皮焦肉烂,筋骨折断,是受酷刑而死的。”
皇后大约想不到我会如实作答,她张了张口,露出一丝茫然的神情。不知不觉间,锦被又滑了下来。我正要扯起被子,皇后作势推开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