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一笑,屈指道:“征北将军黄泰林已平息了北燕遗民叛乱,益州奉圣旨发兵讨逆,如今西南也平定了。西北么,昌平郡王已彻底肃清了陇南的夏人,将战线推到了兰州以北。前几日昌平郡王还写信给太后,说新年要回朝述职,还要请太后赐婚呢。”
右手一颤,茶水溅在裙上,缓缓洇入,只觉腿上一片暧昧的温度。想到锦素,我几乎已掩饰不住惊慌的语气:“赐婚?王爷要与谁成婚?”
皇后微感奇怪:“本宫也不甚清楚。莫非你知道?”
我心中惊疑不定:“臣女不知。”
皇后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接着道:“睿平郡王丧妻,虽说一直不肯续弦,总算也纳了一位侧妃,松阳县主有人照顾,太后也可以安心。再有么,便是圣上驻跸红玉山庄,亲自料理了好几家横行乡里的贪暴豪族,如今西南边乱又已平,圣上即将回銮。”
我一奇:“红玉山庄?”
皇后笑道:“你也知道这地方?”
初夏的某日,周渊向太后辞别。太后叹息道:“红玉山庄的玫瑰应当都开了吧。”周渊跪在太后面前,仰头微笑道:“姑姑,就让渊儿回江南去代您照料那些玫瑰,好不好?”言犹在耳,斯人已逝。所有的微笑和叹息都淡远得如同金沙池畔的晨岚,被阳光一照,悉数散去。
红玉山庄是周渊的父亲定王周明礼微时的产业,连颖嫔都曾猜测过,皇帝去了江南一定会去红玉山庄的。果不其然,皇帝将红玉山庄当作了行宫。
我笑道:“臣女略有所闻。听说是周贵妃幼时所居住的庄园。”
皇后微笑道:“不错。”她凝眸半晌,目光在阳光下忽然变了颜色,“待圣上回宫,本宫便进言,封你为嫔。”我愕然,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不待我推辞,她又道:“本宫知道你不在意荣华富贵,可是在宫中做女官,总还是前程有限。你的才貌,不应埋没。待你做了妃嫔,你的母亲便能和颖嫔的母亲一般,得到封诰。你的父亲和弟弟便可以在朝中为官,你的姐姐也可以嫁个好人家。这样不是很好么?”
我听她突然提起我的父母姐弟,愈加警觉。从前我总以为皇后赞成皇帝纳我为妃,是因我出身微贱,即使有宠,对她亦是无害。此刻,我忽然想起去年夏天在景园时,皇后当着熙平长公主的面除去我们一家的奴籍,后又两次提起父亲和弟弟入朝为官的事情,原来她是想笼络我——我们一家。
昔日翟恩仙一事,皇后始终对父亲和熙平长公主耿耿于怀,只因前方战事正紧,皇后监国任重,在文澜阁执事韩复身上又没有逼问出有用的证词,所以暂时无暇顾及。而父亲脱籍之后,依旧在长公主府做管家,皇后亦无可奈何。
舞阳君和奚桧之事在前,慎妃自尽之事在后,想来她终于感觉到一张密密罗织的大网正向她兜头扑下,偏偏她全无还手之力。父亲是熙平长公主的心腹,皇后对我们一家施以恩惠,无非是想父亲离开长公主府,重投“明主”。
我不愿为妃,父亲不会离开长公主府,皇后也不会坐以待毙。
心念轮转,我双手一紧,连茶盏烫了手心都没有察觉:“臣女德薄——”
皇后却不理会我,依旧道:“至于封号么,圣上与本宫都爱你的聪慧与得体,就叫一个‘慧’字好了。如何?”说着一抬眼,目光如电。
我身子一跳,顿时打翻了茶盏。茶水浸透裙子,热气纵横,如隐而无声的刀剑铿锵。我一摊双手,手心通红。芳馨在我身后惊呼道:“姑娘的手烫伤了!”
皇后微微冷笑:“怎么这么不小心?罢了,回去更衣吧,免得着了凉。”
今夜本该小莲儿当值,可是芳馨特地命她回房歇息,自己抱了被铺守在外间。我散着头发坐在灯前,凝神绣着衣角上的一朵梨花,特意选了胭脂色丝线掺了金丝绣成花蕊。胭脂凝重,金线华贵,原本淡雅的梨花立刻显得沉静致密,不动如山。
芳馨将烛台移开少许:“这样近,小心烧着了头发。”说罢将胭脂色的丝线套在指尖,在烛光下细细端详,“绣花本该在白天,对着日光颜色才不会用错。姑娘用深紫红色绣花蕊,颜色重了。来日衣服上骤然一点深红,倒像是没洗干净的。”
我头也不抬道:“我好容易拿一次针线,姑姑就这么多话。”
芳馨笑道:“姑娘绣花,向来只为静心,不知今夜因何烦扰?”
丝线在花心上打了个结,我轻轻扯了两次没有扯动,索性将衣裳往桌上一撂:“姑姑今天没有瞧见皇后的脸色么?”
芳馨接过衣衫,细细理着丝线:“奴婢是觉得皇后娘娘与姑娘说话似乎不同往常。娘娘她……”她歪着头,想了想道,“似乎非要姑娘嫁给陛下不可,竟还搬出了朱大管家和朱公子来劝姑娘。”
我倒了两盏温水,淡淡道:“皇后这也不是第一次说起我的父母了。慎妃娘娘出殡后,皇后就曾问我,父亲既已是平民,又读过书,为何不以科考取仕,却甘心在长公主府做管家。”
芳馨道:“姑娘是如何作答的?”
我挑着灯芯,支颐道:“人各有志,况且父亲学问有限,做不了官。”后来皇后又说了什么?是了,她借我弟弟名字中的一个“云”字,将我姐弟比作陆机与陆云,俱是横死。我不觉撇了撇嘴。
芳馨若有所思道:“其实陛下喜爱姑娘,姑娘便嫁了似乎也并非坏事。”
我哼了一声:“姑姑到这会儿还来试探我?”
芳馨忙道:“奴婢不敢。”
我冷冷道:“慎妃娘娘生前的事情便不说了,便是自尽,掖庭属也还要查她。昱嫔——”
芳馨笑道:“姑娘何必和她们比?”
我笑道:“那我又当和谁比?难道和皇后比?慎妃从前不就是皇后么?”
芳馨放下衣裳:“奴婢知道姑娘不想嫁,可若不嫁,便是与皇后为敌,姑娘不怕么?”
她错了。并非我与皇后为敌,而是熙平长公主。皇后已被迫得无路可走了。我笑道:“我不怕。难道姑姑怕?”
芳馨的笑意像她所绣的梨花一般淡远而笃定:“姑娘都不怕,奴婢怕什么?奴婢永远追随姑娘。”
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依旧年轻的面孔,想起去年初夏,皇后命我查嘉秬之案,当我捧着父亲的画像满心惧意,不知所措的时候,是芳馨冷静地为我剖陈利害。当我为史易珠和锦素烦恼不已时,是她言中要窍,令我心无挂碍。当皇帝以舞阳君行诅咒之事问我,是芳馨代我回答,令舞阳君的罪孽又加深了一重。更不用提她一贯的善解人意。我几乎就要怀疑她是熙平长公主事先安在宫中的内应了。
芳馨被我瞧得不好意思起来,双颊微微一红:“姑娘为何这样看着奴婢?”
我诚恳道:“姑姑助我良多,我永志不忘。”
芳馨一怔,随即露出宁静慈和的笑容:“不敢当。只要姑娘相信奴婢就好。”
为不与皇后照面,我借口养病,不肯出门。进了腊月,芳馨便命宫人们打扫宫室,布置厅堂院落。只要我一拿起书,芳馨便拿了纸来请我写对联。我问她,漱玉斋哪里有这样多的地方要贴对联,她只笑嘻嘻道:“姑娘的记性当真平常了。从前这宫里的对联都是于姑娘写的,如今于姑娘去了西北,只有请姑娘辛苦辛苦了。姑娘赏奴婢们几个字,奴婢们也好沾沾福气。”
我不觉笑道:“锦素就要回来了,你们只管问她要去。”
芳馨只管低头瞧字:“于姑娘这一回来,说不定就要去掖庭属,奴婢可不想再去一次。”
我笔势一滞,点如斗大,快写好的下联顿时便废了。芳馨忙道:“奴婢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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