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我便留她用晚膳。她神色恹恹,似是兴致不高,提着竹箸犹犹豫豫的,也不知道要吃哪道菜。我知道她的心事,便用银匙舀了一勺白豆放在她的碗中,微笑道:“这道白豆炖髈,你若嫌腻,便只吃白豆好了。”
紫菡撇一撇嘴,欲言又止,推了碗盘道:“天气太热,荤的素的,都吃不下。”
我一笑:“傻妹妹,你吃不下,旁人胃口却好。何必苦了自己?”
紫菡奇道:“姑娘也知道了?”
我更奇:“昨天史姑娘被册封为颖嫔的时候,我就在皇后宫里看着。就算昨夜不知,今天也尽知了。”
紫菡懊恼道:“不是颖嫔娘娘的事情。是——”说着纨扇急摇,两鬓碎发飘如春絮,“是邢姑娘的事情。”
我诧异道:“邢姑娘,哪位邢姑娘?”
紫菡道:“禁军统领邢大人的小姐邢茜仪姑娘,从前常来宫中陪伴太后练剑的那位。陛下今天午后亲自拟旨,命李公公去了邢府宣旨,册封邢姑娘为——什么嫔,择吉日入宫。那个字我也不认得,只听陛下说叫玉嫔。”
“玉嫔?”
紫菡道:“是上日下立的那个字。”
我微笑道:“原来是昱嫔。昱,乃是光明灿烂之意。这个封号好。她是如何被册封的?”
紫菡道:“姑娘知道的,自从周贵妃走后,陛下甚是恼怒,再也没有踏入遇乔宫一步。今天不知怎的,去了一趟遇乔宫,在周贵妃的屋子里坐了一会儿。一出来便遇见邢姑娘从偏殿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周贵妃用过的长剑。邢姑娘没看见陛下,陛下也不叫惊了她。她拿着长剑在院子里舞了一回,陛下这就看住了,眼圈儿都红了。回宫就下了圣旨。”
我叹道:“邢姑娘是周贵妃的入门弟子,论武功,自然是十足十的一模一样,论气韵,也有几分相像。陛下既然肯去遇乔宫缅思贵妃,想来是真的放下了。遇见邢姑娘这样神似贵妃的人,怎能不动心?”我忽然想起一事来,“去年春天的时候,陛下便见过邢姑娘在太后宫中舞剑,还颇问了两句。”
只见紫菡愁容满面,神思恍惚,似是没有听见我的话。我知道,皇帝连封了两位嫔妃,她心里不自在。然而,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良久,她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姑娘,奴婢要是能有一个孩子该有多好。哪怕余生不得恩宠,奴婢也心满意足了。”
我只得道:“你还年轻,总会有孩子的。况且,昨天刚封了颖嫔,今天仍旧叫你服侍,可见还是将你放在心上的。”
紫菡道:“听说颖嫔娘娘又美丽又聪明,皇上皇后都喜爱得很,奴婢如何比得。”我听她一味地说丧气话,便只笑笑,命人将饭菜都收了下去。紫菡发了一会儿呆,忽然问道:“姑娘,为何陛下随口便册封了颖嫔,而今日册封昱嫔却如此郑重,还亲自拟旨,命李公公去邢府宣旨?是因为昱嫔娘娘的出身高贵么?”
我颔首道:“想必是。”
紫菡想了想,沉吟道:“昱嫔娘娘定然更得圣宠。”
我心念一动,轻叹道:“神似,不过是‘毋望之福’,又或是‘毋望之祸’[50]。”
紫菡道:“姑娘又念奴婢听不懂的话了。”
我柔声道:“在这宫里,谁也不会永远得意。你不会,颖嫔不会,昱嫔不会,皇后也不会。”
紫菡道:“奴婢总觉得,若周贵妃在宫里,是一定会的。”
我一笑,“可是她已经走了。”
紫菡好奇道:“贵妃为何要走?”
我不答,只是用银签扎了一片蜜桃递于她:“人生苦短,你青春正好,多思无益。”
皇帝连封了两位位分颇高的嫔妃,阖宫哗然。然而这不过是钱塘春潮,轰然而过,便归于寂静。咸平十四年八月二十二日,昱嫔邢茜仪入宫,赐居永和宫东配殿欣然殿。
八月二十三日一早,听闻皇后微恙,于是前去侍疾。在椒房殿等候时,遇见前来问安的昱嫔。只见她身着茜色华衣,却不饰珠玉,只簪了一朵淡粉色木芙蓉,既艳丽又清雅。彼此见过礼,便相对而坐。
四年前在粲英宫,她用周贵妃所赐的蝉翼剑指住我的眉心。直到今天,只要一见她,我便觉得那阴森森的剑气还笼罩在我的眉头。
良久,忽听她唤道:“朱大人。”
我一怔:“不知娘娘有何指教?”
昱嫔微微一笑,迟疑道:“我当年年幼无知,得罪大人之处,望乞见谅。”
我愕然,随即笑道:“小时候的事情,都忘记了。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昱嫔淡淡一笑:“当年见识短浅,太执着于门户之见。如今看来,竟是大错特错。”说着笑意邈然,“知道从前的无知,便有些怕了。大约人大了,便是这个样子的。”
我听她话中有深意,不觉问道:“娘娘何出此言?”
昱嫔黯然道:“师尊走了,也不与我说,我总觉得慌——”忽然惊觉自己与我并不是那么亲近,更不便说出心底深处的话,于是猝然住口,只是饮茶掩饰。
我笑道:“娘娘正得圣宠,何必出此伤感之语。”
昱嫔微笑道:“花无百日红。宫中长日寂寞,但盼能与大人常常亲近才好。”
我欣然道:“娘娘有命,臣女无不遵从。”
回宫后,昱嫔派人送了礼物来,我便命人将周贵妃在我生辰那天送给我的承影剑给昱嫔送去。绿萼一扁嘴,将长剑放入盒中,不满道:“这是贵妃留给姑娘做念想的,姑娘何必送给她?况且她从前对姑娘多有不敬。”
我笑道:“一把剑而已,我又用不着。昱嫔也得了周贵妃的蝉翼剑,可惜早早折断了。这柄剑送给她,也算结个善缘。”
绿萼道:“满皇宫里,就姑娘最大方,成日家送这个送那个的。”
我淡淡道:“说到底,不过是钱财物件罢了。你亲自送去,方显我的诚意。”
绿萼笑道:“这柄承影剑,还不能说明姑娘的诚意么?昱嫔娘娘要是连这个都不知道,那便连奴婢也不如了。”
我笑斥道:“好端端的,不准议论妃嫔。”绿萼吐了吐舌尖,捧着承影剑去了。
刚进十一月,便下了一场大雪。这日午后,我和慎嫔坐在历星楼二楼的南窗下,看着漫天扯絮似的飘雪,围炉闲话。高曜在慎嫔的卧室午睡。
炉上热着清早从梅花上收下来的雪水,杯中是上好的碧螺春,簇簇新芽顶着叶尖上那一点嫩绿,仿佛东君点化。慎嫔亲自在我的白瓷盏中添了水:“这宫里都要翻天了。”
我嗅着茶香,淡淡道:“自然了,昱嫔出身高贵,又得宠;颖嫔恩宠虽是平常,却倚靠皇后,掌着后宫大权。可谓平分秋色,这宫里的人,自然都要掂量着过的。”
慎嫔微笑道:“她们闹她们的,我只过我的清静日子。”
我低头抿一口茶:“娘娘是有子万事足。”
慎嫔叹道:“没法子罢了。我退位之时,他便说过,我在宫中只得以嫔位终老。这会儿我倒是想他封我为妃。她们进宫了,我才知道名位在这宫里是多么要紧。”
我清冷道:“封妃?娘娘当年可是正宫,就不觉得屈辱么?”
慎嫔道:“屈辱?对我曜儿有益之事,再屈辱我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