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走后,他的神色反而放松了,在我面前不像刚进来时那么呆板,不自然,不知不觉之中,他的面容活了起来。
茶馆里有人开着半导体收音机,正放着川剧,像是《秋江》,那个古代女子,坐在过河船上,心急火燎地追赶意中人。街上一个穿喇叭裤烫卷卷头的小流氓,赖皮地提着“三洋”走过门口,轻轻飘飘的港台流行歌曲,与裂心裂肺的一声声呼喊般的川音高腔互不相让。靠门边的一桌,四个人边喝茶边打长条牌。
我朝门口看第二下时,他说:“你妈妈不会回来了。”
我没理他,仍朝门口看。
结果我们一口茶也未喝,就出了茶馆。从街上跨出来,就是大马路。他把我带进一家百货商店,径直到布料柜台。他把我的心思揣摸得很准,他明白,即使问我,我也不肯回答。他选了一种蓝花的混纺布,那是母亲最喜欢的颜色。他把布塞到我手里,说我穿得太旧,叫我去缝一件新衣。我穿的是四姐的一件算不上衬衫也算不上外套的衣服,没式样没图案。不过他自己穿得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拿着花布,我连句谢谢也没说。我扫了他一眼,他眼里没有了笑意,不知为什么,有些紧张。
4
下午四点多钟,还不到晚上吃饭时间,两路口一带许多餐馆都未重新开张,一家家问过去,终于找到一家,那家馆子场面挺唬人,他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带我进去,跟着服务员上了楼。
我坐在桌子一边,听着他叫菜,麻辣红烧豆瓣鱼,清水豆花,芹菜炒牛肉丝。
他很少吃,不断地往我碗里夹菜,我扒着米饭,米饭太硬,就喝豆花水,喝得太急,呛住了,他伸过手来拍我的背。我一停住咳,便搁下了筷子。
他的脸怎么看,也不像我,怎么看,对我也是个陌生人。显然此刻他全部心思都在我身上。有人如此看重我,想让我高兴,想和我熟悉,想和我交谈,有这么多好吃的鱼肉堆在我面前,没有人和我抢,没人怪我贪吃,给我脸色看,而我竟然一点也没胃口,也高兴不起来。我的情绪在惊异愤慨之间跳动,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的一些怪念头,一句话,要想我认你做父亲,没门!
他要了一小杯白酒,我们俩心里都在发颤,可能我身上真的流着他的血,他需要给自己壮胆。喝了一口酒,他才对我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生日?”我重复一句,心里冷笑,“我生日早过了,早过了九月二十一日。”
“旧历八月二十三嘛,我是在医院看着你生下来的。”他说,他不用想就明白我记的是新历,而他和我母亲一直记旧历,十八年前新历旧历同一日,十八年后,旧历在新历后好些天。
原来是这样!不是我一再费尽心机追逼的结果,而是他们的安排,早就准备在我十八岁生日这天告诉我一切。原来是这样,原来就是因为这样呀,这么多年!为今天,这个人等了十八年。
他还挺守法的,说好成年前不能见,就始终等着这一天。不,不对,母亲当然想保住这个秘密,一定是她觉得保不住这个秘密,才选择了这个特殊的日子,让我和他见面?这个时候,我才承认自己同样很紧张,很惶惑。
5
我很少到城中心去,从未见过那么多的人在街上走,仿佛屋子里的人都走出家门来了,汽车在有坡度的马路上必须接连不断地按喇叭,才能行驶。到处飘扬着旗帜,什么色彩都有,系在一些高层建筑物上的气球,缤纷晃眼。街道变得太干净,许多房子还专门粉刷过,门面新配了红色对联,拉了金光银光闪闪的纸条,装饰得一点也不真实,就像有人为了显摆,把自己仅有的最好的压箱衣服取出。这一天很像一个什么节庆。
生父在这个下午和傍晚百般照顾百般讨好我,对此,我一点也不感激,这所谓的父爱,太迟了,我已经不需要,我只是由着他做。吃过饭,他说:“去看电影?”
我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你妈妈说的你最喜欢书,电影,还有想吃好的。”
我当即点点头。
电影院里放两部连场电影。进去头一部国产片已放了一半,打仗打得乌七八糟,枪炮声满银幕爆炸,冲锋号滴滴答答地吹个不断,机枪一扫,国民党的士兵死得黑压压满田野。革命战士牺牲一个却要好几分钟悲壮的音乐,加入战友们的哭喊悲恸宣誓复仇。第二部是外国片,讲一艘装满旅客的船撞上冰山,沉到海里去了。他没怎么看银幕,老是转过脸看我。我说不看了,想早点回家。他低下头去看手表,说时间还早,等一会儿送我到车站,送到渡口,送过江去,让我放心。见我没有作声,他说:“不是你要见我的吗?”
“我已经见过你了。妈妈说不定在家等。”
“现在你已是成人了,法院也管不着我见你。”他霸道的口气一点不像做父亲的人,倒像我的一个哥哥。看完电影,他固执地领我上了城中心的最高点枇杷山公园。
在公园的最高点红星亭里,我想同他一起上这儿来是对的。夜幕垂下后,公园里的人比在街上逛商店的人减少些,山城灯夜,从城中心这边来看,完全不同。
上半城下半城万家烁烁灯火,一辆辆汽车在黑夜里,只看得到车灯的亮光,如萤火虫,断断续续地绕着马路盘旋,点缀着起伏跌宕的山峦、高低不一的楼房,长江大桥两排齐整的桥灯横跨过江,伸延进黑压压一片的南岸,船灯映着平静下来的两江江水,波光倒影,风吹得水波颤颤抖抖,像个活动的舞台。
6
我生父对我说了很多话,我听着,抱着那段蓝花布,与他保持着距离。而他总想离我近一些,表示亲昵,但手却不敢真的伸过来握住我。当我们坐在一个稍微清静一点的石头长凳上时,我仍尽量与他隔开一段距离,我对他身体的亲近很反感,他不久也放弃了这打算。他身上酒味不多,随风吹过来的,是一种便宜的硫黄香皂味。说实话,我喜欢这气味,不好闻,但清爽。他的手指专门修剪过,长长细细的,跟我的手指几乎一模一样,手背上有一些疤痕,指甲也不如我的规整。他的头发不多,白发隐在黑发里,不注意就看不出来,细算一下,他不过才四十三岁,怎么就很显老了?他说话时眼睛有神地看着我,声音清晰。我把眼睛转开,单听声音,可以认为这个人还年轻。
他与母亲分开后,找了个近郊县份上的农村姑娘草草成了个家。在结婚之前,他找到母亲做工的地方,母亲不愿见他,关着宿舍门。他和她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里,隔着一层门板说话。他说了个日子地点,说他必须见女儿一面,以后他就做农村人家的上门女婿,离城市远了。没见得成面,他留下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蚊帐,还有一袋吃的,就走了。
母亲背着两岁的小女儿,下渡船,爬上沙滩上面那坡长长的石阶。看见他站在朝天门废弃的缆车道边。他说他找了个农村姑娘,没啥话可说,只求个老实厚道。那意思是如果母亲还对他有半点留恋,如果母亲说个“不”字,他就打消结婚的念头。但母亲只是连连说:“好呵好,好好去过日子!”母亲很客气地谢谢他送到山上去的蚊帐和食品,然后背着小女儿就要走。他伸过手握住母亲的手,他想让母亲和他一道走,到那个新民街的房间里去。
母亲不去,不仅不去,而且解下背带,说:“你不是要看这个小人吗,你看好了,不仅看,你拿去,你也没有理由要求见面了。”
母亲把小女儿放到他的手里。转过身就走,连头也没回。
他把女儿搁在枕木凸凹的缆车道上,女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声音尖细充满恐惧,边哭边喊妈妈,在地上拼命往母亲走的方向爬。他就看着女儿哭,不理睬。那么喧闹人来人往的地方,那么多轮船汽笛鸣叫的地方,母亲也听见了小女儿细微的哭叫,赶紧走回来。
他笑了。
母亲生气了,从地上抱起小女儿。
“你看,女儿根本不要我,她只会喊妈妈,不会喊爸爸。我想要也要不成。”他打趣地说,把女儿重新抱上母亲的背上,替母亲理好背带,他把一顶崭新的墨蓝花外绸内绒的帽子戴在女儿小脑袋上,说:“风大,不要让她着凉。”
母亲说:“你放心,再大的风也吹不坏她,她命又贱又硬,不会死的。”
这才是母亲与我生父的最后一次见面!不可逆转的命运,用我的凄惨的哭声打了个句号。母亲再一次放弃了选择,其实命运没有提供任何选择,她知道。她背着我下石阶去渡口,正是长江枯水季节,江不宽,沙滩和石礁漫长地伸展到天边,泥沙滩一踩一个坑,沙粒往鞋子里灌。她抓紧背带,弯着身子,步履艰难,江边的风刮着沙粒扑打着她的脸她的头发,这是一个不能再冷的冬天,比没有吃的最饥饿的那几年,比她的第一个丈夫饿死的那个冬天还要寒冷,还要绝望。
而我的生父这时站在石阶顶端,冷风刮着他瘦瘦高高的身体。那么多人从他的身边上上下下,急着去赶车坐船。他的身影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了。他其实是个缺少疼爱的小青年,从母亲那儿他得到了感情,加上他救了这一窝饥饿得发疯的孩子,得到由衷的感激。他可能一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重要,如此被需要,于是他让自己陷入恋情中,不能自拔。
谁又能说得清楚,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喜欢就是喜欢,有时候就是没有任何具体的理由,更不用说爱一个人了,爱就是爱,别的人不可能理解。包括我这个做女儿的,我不也正在偷偷爱一个男人,爱得同样无情理,不合法。别的人会认为很肮脏。
可是连我这样一个不愿循规蹈矩的人,也没能理解他们的偷情。我,母亲,生父,我们三个人在茶馆坐一起时,在我眼里是那么不和谐,尴尬极了。他和母亲使我出生在世上,却给了我一生的苦楚,他们俩谁也未对我负责。
我和他走下枇杷山陡峭的石阶,漆黑的夜空升起漂亮的焰火,若隐若现地映出山上山下树木房屋,簇簇团团的流星雨,像天国里奇异的花瓣花蕊,向这座城市坠落下来,向我们头上抛撒下来。顺着马路,一直往两路口缆车站走,满天都是焰火,鞭炮炸得轰响。这时,我对他说:
“我不愿意你再跟着我,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没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脸上表情一下凝固住了,看起来很悲伤,就跟那部外国电影里那些面临船沉,逃脱不掉,注定要死在茫茫大海中的人一样。
我不管,我要他做出保证。
他保证了,他点头的时候,眼睛没有看着我。
经过剪票处,他要送我,我坚决地说不用了。随着人群跨上缆车,我坐在靠后边一个位子,手里紧紧抓住他为我扯的那块蓝花布。缆车座位都朝上,我看到他仍站在检票口的铁栏杆前。载满人的缆车沿着轨道徐徐下滑,他向我挥手,我想对他挥手,却止住了自己。为了不去看他,也不让他看到我的脸,我掉过脸去瞧缆车道旁山腰上怪模怪样的吊脚楼、歪歪斜斜的木板房,那些窗子里透出的灯一闪一眨,随时都会熄灭似的。缆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山下,出口对着这城市最大的一个火车站,人山人海,一个喧腾的大火锅。
母亲没有睡,她在等我,给我开了门,放心地舒了一口气,重新回到床上。父亲的布鞋在床下,脸朝墙躺着。看见他,我心里突然很冲动,很想走过去。我想起了与父亲相依为命度过的所有日子,我是那么想拥抱父亲,那么想被父亲拥抱。至少仔细看看父亲,我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像一个女儿那样端详过他。
架子床只有母亲翻身的响动,父亲一定睡着了。我在堂屋尽量轻手轻脚擦洗脸和身子,去天井倒掉水后,母亲从床上抬起身,低声对我说:“早点睡吧。”我就出了房门,穿过堂屋上了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