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蔺长泽冷眼睨着她,半晌,方缓缓松开了钳制她喉咙的五指。她偏过头打扫喉咙吸了几口气,又见他替她整了整凌乱的衣衫,姿态说不出的从容娴熟。未几,蔺长泽转身徐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落座,也许由于方才动怒牵扯了旧疾,他摸出手巾掩住口鼻,微微咳嗽了起来。
周景夕拿眼风扫了他一眼,只见那位厂督的脸色较之前更加苍白。她几不可察地蹙了眉,又见他从怀中摸出了一瓶丹药,视线再度落到她身上。
四目相对,气氛居然前所未有的怪异。周景夕很快别过头,神色如常,听见他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带着些咳嗽过后的沙哑,含三分笑意道:“殿下心中,其实很讨厌自己吧。”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周景夕侧目觑他一眼,“本将不是朝中那些嚼舌根的文臣,听不懂厂督的弦外之音,厂督有话最好直说。”
蔺长泽笑容更盛,他倒出一粒药丸咽下去,又徐徐道,“殿下是臣一手教养大的,行事做派几乎与臣如出一辙。又或许,殿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心中没由来的一丝慌张,面上却在冷笑,“厂督实在过誉了。如你这般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奸佞,本将不敢相提并论。”
他将金丝手套摘下来,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淡淡道,“殿下方才说了,最讨厌臣目中无人狂妄自大的样子。其实殿下扪心自问,你讨厌的真的是臣么?恐怕是自己吧。”他眸子乜向她,微微一笑,“承蒙圣上抬爱,五公主自幼便由臣一手教养大。五年前,公主急于从臣身边逃离,不就是害怕自己变成第二个我么?只可惜,您承认也罢不想承认也罢,自己就像我的影子,一样的心狠手辣,一样的没心没肺。”
“满口胡言!”
“是么?”蔺长泽微挑眉,他轻咳了几声又道,“那五殿下,臣斗胆一问,你还记得臣是怎么武功尽失,变成如今这副样子的么?”
周景夕眸光微动,目光望着别处,没有答话。
见她闭口不做声,他复道,“看来殿下的记性真的不好,既然您忘了,那臣就好好帮殿下记起来。殿下十三岁那年,臣是为了救您,才成了如今这样半死不活的废人!”
“住口。”
“殿下怕什么?”他歪了歪头,目光之中兴味盎然,“怕臣拆穿您是个怎样的人?也是,边塞的护国将军,威慑西戎战功赫赫,竟然这样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不知多少边关将士和百姓会寒了心。殿下为了证明自己与臣不同,费尽千辛万苦自欺欺人,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自己。”
“……住口。”
蔺长泽好整以暇,面上似笑非笑道,“臣为殿下鞍前马后鞠躬尽瘁,最后换来殿下一句‘人人得而诛之’,五公主铁石心肠之至,着实教臣望尘莫及。”
十指的指尖深深刺入掌心,刺破了皮肉,一滴滴的血水在地上绽开凄艳的花。周景夕面无表情,听他说完也没有反驳,只是陷入了一阵沉默。良久,窗外的风沙都归于平静,她终于徐徐开了口。
“鞍前马后鞠躬尽瘁?厂督何必将自己说得那么伟大。你我知根知底,彼此都很清楚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教养我长大,待我好,替我在母亲面前争得荣宠,这种种目的为何,我心知肚明。你为救我受了重伤,以致病体缠绵,我心中万分感激。只可惜……”她抬起眸子看向他,朦胧烛光中那双眼睛也变得不大真切,“你我血海深仇不说,道不同,永不相为谋。”
蔺长泽能走到如今这个位置,铲除异己肃清党,手段能耐都非常人所能想。周景夕打心眼儿里佩服他,不是因为他多么懂得博女皇的信任,也不是因为西辑事厂在大燕朝野掀起的腥风血雨,而是因为,他的确很善于利用人的弱点,拿捏人的七寸。
她静静同他对视,不待他开口便又沉声道,“厂督,我是正,你是邪,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一路的。从今往后,你自当安心扶持三姐,我也会力争上游,鹿死谁手,待我重返京都,便各凭手段吧。”
蔺长泽漠然注视她,唇角极缓慢地展开一抹笑来。他的指尖摩挲着白玉筒戒,口里徐徐道:“看来殿下始终不能释怀陆筝之死。既然你不能回心转意,那殿下以为,本督会做出纵虎归山这种事么?”
周景夕没有半分的迟疑,她颔首,目光镇定自若:“你会。因为正如你所说,我是你的影子,蔺长泽,你在我身上投入的东西太多了,你下不了手的——”她说着说着笑起来,艳若桃李,“因为你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