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头。平心而论,刚来金城时,她看着乖乖巧巧,软糯可爱。可骨子里不惧礼法的反叛小心思一点不少,一旦被规束惹急,办出鱼死网破的事丝毫不会出人意料。那时的她太青涩,太稚嫩,初来咋到,她多少还带着汴京人的目下无尘。如今认清一些东西,她还是那个她,却明白了,原来汴京规则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
夏氏裹足的决定是在三天后做出。那会儿李卓已经离开。舒窈接到下人通秉,只叫了个小丫头,耳语几句,便将人支往九公子郭审的院落。她自己倒乖觉听话,跟着传话嬷嬷前往母亲所居侧堂。
侧堂中,除了夏氏,还是她的伯母李氏。见她过来,李氏尤为不忍,连她见礼时,都不曾与她目光相对。
而等她到内室落座,一个嬷嬷端着托盘绣鞋进来时,李氏终于忍不住拉住身边嬷嬷,开口阻拦:“慢着。弟妹先别忙。”
嬷嬷立住脚。夏氏也困惑看她。
“大嫂,怎么了?”
“你可真想好了?阿瑶可是你自己的女儿。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平日里纵是穿了不合适的鞋履,我们尚觉足下难受。如今你却要……你怎下得去手?”
夏氏沉默片刻,咬咬牙,狠心道:“大嫂不必多言。这些都是为阿瑶好。她将来注定是要入宫。现如今汴京流行纤足为美。连舒宜信中都说京人娶妻相媒都会偷偷把量脚下尺寸。阿瑶一双天足,虽算灵巧,可几年在金城鞍马执剑,哪里还有京中闺秀的细嫩?”
李氏摇摇头,依旧不赞:“只是才有新风而已,未必能成气候。你,你可要三思!”
夏氏抿唇不语。上前两步到舒窈跟前:“阿瑶,娘跟你说实话,裹脚这事,娘没经历过,你伯母嫂嫂和大姐姐也没有经历过。但是听说现在一些文人墨客就好这些,娘实在没办法,谁让你生来就是女儿身呢?”
舒窈扫了眼托盘,倒是出奇地平静:“娘,会很疼是吗?”
“……是。”
舒窈眉梢轻凝,也不知想到什么,盯着夏氏问道:“这裹足的法子是从哪里流传开?”
夏氏瞬间哑口。
“文人墨客好这些?难不成他们还能出入绣楼闺阁,把所见所看写在纸上吟诗填词?”
女儿问话太过锐利,夏氏侧目转向李氏,目带求助。
李氏叹息一声,慢走几步坐到舒窈身边,语重心长解释:“阿瑶,你也长大。有些事伯母也不瞒你。裹足的秘法原是南唐李氏在大内皇宫的歌舞姬独有。后南唐归附,宫中歌舞姬或遣散或北来。她们之中,有在汴京皇宫,也有流落民间。或委身勾栏,或进为官宦后院。歌舞姬嘛,三寸金莲,又身姿轻盈。再加上几分好颜色,博宠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
“所以汴京达官贵人的后院渐渐就被小脚娘子们占了半边天。反倒是那些贤良淑德,出身尊贵的闺秀们被冷落一旁?”
“正是如此。”李氏点点头,补充说,“如今的汴京,世家门阀里的夫人们为孩子以后考量,也会趁着女儿年幼,给孩子偷偷裹足。”
舒窈似有所悟,抬眼看下托盘,微微低下了头:这缘由果然跟她所料无差。摆在她眼前的是两条路,要么屈就,迎合汴京风尚。要么反抗,放她脚丫继续自由自在。
她没得选,也不想选。因为她派去求援的人此刻已经在路上了。
果不其然,在她拖延时间,尽力向两位长辈发问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侍立的小丫鬟们尚未来及通报,她父亲郭允恭就一脸怒意地冲进了外堂,九哥郭审紧随其后。
“夫君,你这是……”夏氏掀起珠帘,见到郭允恭先是一慌,随后按捺困惑,不明所以地问,“明日除服祭祀,夫君不是应在祖陵?怎么怒气冲冲回府,可是碰到了什么事?”
郭允恭胳膊一挥,眼瞪着夏氏手指发颤,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李氏望望侄女,又看看侄子。侄女乖觉老实,坐在榻上安之若素,侄子倒完全一副蛮横子的表现,对内室嬷嬷横眉立目呵斥:“你杵着干嘛?出去!”
嬷嬷不敢多言,举着托盘快步离开。李氏见此也不多做停留,招呼告辞后疾步出门。
房中只余郭家二房自己人。
“老九,你跟你妹妹也出去。”郭允恭绷着脸吩咐。轻易不动肝火的他此刻面色阴沉,完全不似平日里那个得过且过,诸事不想的郭二老爷。
郭审一反叛逆常态,无比听话跑到内室,牵起舒窈的手,头也不回就离开了。
“怎么样?九哥办事利索吧?”
才走远,郭审就低下头,笑眯眯看向舒窈,一副邀功请赏模样。
舒窈困惑地看他:“你跟爹爹说了什么让他这么气愤?”我不过是想让你请爹爹过来解围,你是如何做到让爹爹怒不可遏,要与娘亲大吵一架的?
郭审捂住嘴,摇摇头死活不肯说。
舒窈瞄他一眼,头疼地扶着前额默默无语。
“你父亲一向自恃身份,莫说京中显贵,便是皇亲国戚也嫌少有人能让他高看一眼。如今,你定是告诉他,娘亲欲效法勾栏歌姬的做派,准备让府中孩子以后裹足。父亲听到哪有不气之理?”
“不止哟。阿瑶,九哥还把在青楼楚馆里看到裹足清倌的苦痛讲给父亲听喽。你没是看见,父亲当时脸都吓白了。根本不敢想这事轮到你身上会是什么情形。”郭审长眉挑起,一副“看我多聪明”的得意模样。
舒窈无奈地嗔他一眼,实在不知该说他什么,只能转身扭头不去看他。
能不问缘由,不问礼法,只听她一句托付便二话不说赶赴祖陵,为她襄请救兵的,放眼全府,也就只有九哥一人敢为。他比她想的对她还好。她只料到父亲得知,必然会阻止此事,却不想九哥比她更甚更绝。他不惜激怒父亲,以此直接了断母亲之后萌生故态的可能。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不是一个孝顺儿子,也不是一个优秀的世家子弟。作为亲生儿子,他与母亲的关系甚至都不及她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舒窈不懂其中到底发生过什么,她只很清楚一点: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哪怕郭审为千夫所指,为万人唾骂。只要她还在一天,只要他还在一天,他就永远是那个对她宠溺非常,对她好得无需理由无需借口的兄长。他不会做下一丝一毫对她不利的事。
他与她的兄妹情只有十六字形容:只要她想,只要他有。只要他说,只要她能。
因父亲的不期而至,舒窈裹足之事,最终不了了之。
夏氏不知被郭允恭训斥说教了什么,在离开金城前的一段时间,她每每见到舒窈,都会抱着她叹息不止。有几次,趁她熟睡时,她甚至坐在她床边黯然垂泪。
夏氏不明白自己夫君的想法,也越来越看不透自己的女儿。明明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什么她会这么抵触呢?难道他们就不知道进了那道东宫的门,只有拼命博宠才能立足?若不趁现在投太子所好,万一为他人所乘怎么办?不趁着如今规束下女儿,将来她为太子冷落怎么办?
她一腔慈母意,哪里有一分一毫是为她自己考量?可是为什么……他们都不懂呢?
夏氏想不透,想不通。临行前夜,月上西山,她独立中庭,露重湿衣而不觉。
“母亲。”郭审无声无息,不知何时出现。
他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长身玉立,声无起伏:“并非所有您想给的都是我们想要的。阿瑶是您的女儿,不是您的儿媳妇。她若过得不好,您只会于心不安。所以母亲,别再自以为是了。”
身为人子,他此言极为忤逆。且说完之后,都不等夏氏反应,他拔足便走。
“审儿!”夏氏猛然回头,望定儿子的背影,深吸口气,才缓缓问道,“你心里是不是还在为当年的事怨娘?”
“当年的事?”郭审侧过身看了她一眼,淡淡回答,“丧妻失子之痛,十年不足消弭。午夜梦回,儿子还能回忆起婉芝在血房丧命的样子。”
可是忆起又能怎样?一方是伉俪情深的爱妻,一方是生养之恩的母亲。他怨不得,恨不得,骂不得,打不得。只能将往事一点点埋进心里,留一个纨绔风流外壳给世人。
夏氏听后眼睛一下闭合,手捂住嘴,泪滴无声滑落:他曾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就因为一个女人,母子俩走到了这一步。当年决定,她实不知她哪里做错。香火后续,难道不是家族责任?女人临产,谁能料到生死与否?保小不保大,他怎么就想不明白,媳妇可以续弦,孩子却永不嫌多!
她没有做错,哪一步都没有做错!为什么会落他十年不解,十年怨憎?
“婉芝有一个就够了。”郭审转过身,正对夏氏,桃花眼中风流旖旎散尽,只余幽深深细碎之光,“祖母有一个……也够了。收手吧,母亲。放过阿瑶,别再做让儿子恨您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