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识趣地背过身去,严真抓紧时间俯身吻了他一下:“我等你。”
顾淮越轻轻一笑,松开前紧握了一下她的手,像是回应。
手术室的大门在她面前紧紧闭合,严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走向一旁的长椅,与顾老爷子并肩而坐。
“爸,这走廊有些吵,您去淮越的病房等着吧。”
“没事,就在这儿等。”老爷子笑道,“你妈前几天脚崴了不能来,说是淮越手术时让我分分秒秒都在外面候着,一结束就立马通知她。”
严真也微微一笑,不再劝阻。
其实她明白,老爷子是怕她一个人在这儿担心得坐不住,才陪着她坐在这儿的。顾淮越曾经对她说过,老爷子话少,可对孩子们的疼爱不比李琬少,如果有一天你一旦找老爷子谈心了,那就是人生方向出现重大问题了。
严真当时听了只是笑一笑,可现在想来却真是这样。老爷子,比任何人都会看人心。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偏过头来:“爸,昨天,我去见蒋怡了。”
老爷子哦了一声:“你们谈了?”
“嗯,之前她来见过我好几次,每次都算是不欢而散。昨天我们终于坐下谈了谈。”
“有答案了?”
“有了。”严真低头,声音有些喑哑,“她说,她不是。”
这个答案并没有让顾老爷子太过意外,他顿了一下,看向严真:“那你有没有问她你的亲生母亲是谁?”
严真点头,把那天蒋怡说的话简单地说给老爷子听。
老爷子听完,沉默下来,许久才叹了口气:“你父亲是好样的,不是每一个军人都能像他那样背井离乡坚守在高原那么长时间。还有你的母亲,他们,都值得钦佩。”
严真嘴角微微翘起,心中却莫名有些酸涩:“可惜,我活了快三十年才知道他们的存在。”
“不能这么说。”老爷子宽慰她,“你那时还小,要让你背着这个包袱长大就太辛苦了,你奶奶他们不说有他们的道理,换我也会那么做。”
“我懂。”严真低头,“我不会埋怨谁,不论是我的亲生父母还是奶奶和父亲,我做再多也比不上他们的付出。”
“那你就是想通了嘛。”老爷子笑笑,“可我瞧你从昨天到现在总是心不在焉的,怎么回事?”
严真闻言低下头去,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我只是觉得有些混乱,对蒋怡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对淮越我也有些愧疚,还有奶奶,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起我知道的真相,还有我的亲生父母——”
问题太多了,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来气。
老爷子明白她此刻复杂的心情:“这些都是坎儿,怎么跨还得你自己拿主意,别在往后的日子里给后悔留机会就行。”
老爷子这样温和的宽慰忽然让严真的鼻子酸了酸,考虑了良久,她终于做下决定:“爸,我想去趟西藏。”
“去西藏?”
“我想去看看我的亲生父母。”严真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该怎么办,想来想去,我发现我必须去一趟。如果不看看他们,我这辈子都可能不会心安。”
“这固然应该,我也没有理由反对。”老爷子笑,“只是丫头,淮越怎么办?”
这正是她犹豫的地方。
严真握了握蜷在膝头的手,声音沙哑地说:“我不知道。”她最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人,就是他:“其实我想跟他说,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的。”
“我懂。”严真低声说,“可我不能让他陪我去。”
一来,是他的腿伤还没好;二来,这些问题她得自己解决。
老爷子听完之后,一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向手术室门口走去。虽然留了玻璃窗,可是从外面望进去什么也看不到。他站在那里,沉默很长时间,才缓缓转过身去,说了两个字:“去吧。”
“嗯?”他的语速太快,严真一时没听清。
“我说你去吧。”老爷子淡淡地重复了一遍,“是问题总要解决,一个一个来。淮越这边,你要真开不了口,我替你说。那边太辛苦,你还是不要一个人去,跟学校的援藏教师搭个伙,一起去。”
“爸——”
如此细致入微的安排,让她一开口话就哽在了那里,老爷子拍拍她的肩膀:“我给你时间,可你也得保证,跨过了这个坎儿,就什么也别想了,好好地过日子。”
“好。”严真点头。
顾淮越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
术前的细致准备再加上老军医的精湛医术,手术结束得比预期要早。
顾淮越被推出来的时候还处于麻醉状态,老军医嘱咐道,麻醉时间一过,动过手术的地方难免疼得厉害,让她务必小心照顾。
严真点点头,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湿润了眼眶。而顾淮越也到底是能忍,术后折腾了两天愣是一声疼也没喊,直到第三天才算完全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严真正为他整理被子,忽然被他握住了手,吓了一跳之后才看清是他醒了过来,脸色有些苍白,可嘴角却挂着笑。
严真迅速地偏过头去,不与他对视。顾淮越也不着急,慢慢地磨着她的手心,直到她耐不住痒转过来瞪他一眼之后,他才看到她已然泛红的眼眶。他沙哑着声音说:“过几天就好了。”
“我知道。”严真弯出一个笑,“渴不渴,我给你倒点水。”
“好。”
她倒了一杯水给他,又扶他起身,顾淮越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然后又一直盯着她看。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严真被他看得有些发毛。
“有。憔悴,担心,还有疲倦。”顾淮越一边打量着她一边说,直到严真架不住瞪了他一眼之后他笑了,“你这是准备给医院再添一个病号?”
“哪有!”严真虎着脸,“你、你还是睡着了好,一醒来就话多。”
说不过他就岔开话题,傻丫头一个,他低低一笑,握住了她的手:“不能再睡了,等差不多了咱们就回家,让你好好休息休息。”
“那你赶紧好起来。”严真低声说。
“好。”顾淮越笑着答应。
这一回他没开空头支票。
术后他恢复得很顺利,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用顾淮越的话说,他们当兵的,骨头都硬。
师里也陆续来了不少人,都是一些年轻的军官,跟顾淮越说起话来倒也没有什么避讳。严真坐在一旁听这几个人插科打诨倒也觉得挺有趣,正在她走开的时候听见一位少校军官问顾淮越:“参谋长,听说您明年就调到军校去当教员了,这事是不是真的?”
教员?严真顿住脚步,有些诧异地看着顾淮越。怎么没听他提起过?
顾淮越看她一眼,才说:“你们这都是从谁那儿听来的消息?”
“这您就别管了,反正师里传得挺乱的。老刘说您在作训这一方面是个人才,大家也都不想让您走。”
顾淮越笑笑:“行了,你们的赞扬我就收下了。这事还没定呢,到时候再说。”
严真一直默默地坐在床边,脑子里忽然想起他手术前说过的那件要保密的事,难道就是这件?
“琢磨什么呢?”送走刚刚那些人,顾淮越一回来就看见严真坐在床边发呆。
“是不是真的?”严真抬头问他。
“什么是不是真的?”
“哎呀,你别装糊涂。”严真急道,“你、你真的准备转成文职了?不带兵了?”
顾淮越笑着看着她着急,过了一会儿才严肃了表情,认真地说:“嗯,不带兵了。”
这五个字,说出来轻松,可决定却下得很困难。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要做,就做得彻底。
“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以后你和珈铭就是我的兵。”顾淮越笑着说,“结婚以来都没能好好照顾你和珈铭,现在还跟我受了这么这么长时间的苦,该是我补偿你们的时候了。”
“淮越——”
“感动了?”顾淮越逗她,“感动的话就再给我添一个兵,两个有点嫌少。”
严真抓住他的衣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过了很久,在他甚至有些期待的目光下,她说:“淮越,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
果不其然,他的身体瞬间僵硬起来,声音也冷了几度:“什么意思?”
“我、我是说,我准备去趟西藏,所以得分开一段时间。”
话没说完,就感觉他松了一口气:“我当是什么,吓我一跳。”说着他敲了她的脑袋一下:“以后说话不准留一半。”
严真低头没吱声。
“不用分开,要真想去,我陪你一起去。”
“不行!”严真拒绝,“你的腿刚做完手术,不能去那么冷的地方!”
“没事。”顾淮越笑,“那点寒冷我还是经受得住的,我又不是残了。”
“那也不行。”
“严真——”他拉住她的手,试图跟她说清楚自己没问题。
“不管怎么说也不行!”严真拨开他的手,吼这么一句后,两个人似是都被吓住了。
很快,顾淮越收回了手,眉头微微一皱:“严真,到底是怎么回事?”
严真望着他,心里有太多想对他说的话,一时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直到病房门口传来一道声音:“我来跟他说。”
两人同时向门口看去,是老爷子。
严真几近无助地看着老爷子,终究还是要老爷子替她说出口。她看了顾淮越一眼,他的视线没有松动,一直牢牢地锁定在她身上。严真就在他这样的注视下,关上了房门,离开。
她没出息,在两人对峙的时候她就那么逃了。她原本以为这样会好一些,可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她依旧感到坐立难安。望着这么一道厚厚的门,她也听不到里面在谈些什么,只能重重地捂住脸。
等待了不知多久,久到她都忍不住想敲门的时候,里面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破裂声,她眼皮子一跳,随即从椅子上跳起,什么也不想就跑上前去敲门。
可有人比她更快,在她敲响门的前一秒,门已经打开了。
顾淮越站在她的面前,身后是被他扫落在地板上的玻璃茶具,碎了一地,看得她触目惊心。
“淮越——”她几近失声,拉起他的手,完好无损的样子让她稍稍松一口气,而后又是一愣,因为顾淮越反握住了她的手,用一种紧绷的语气对她说:“你跟我来。”
在严真最初的印象里,顾淮越只有两种表情:礼貌的微笑或者平静的疏远。结婚以后,她发现他还会腹黑,会耍赖,会发火。有一样情绪她很少在他身上见到,那就是生气。即便是在上一次在B市,他在楼道里冲她发火,也是被她逼急了,而不是因为在意。
那么现在呢?他这算是彻彻底底被自己给气到了吧?严真无助地想。
他带她来的是军区总院的一个小花园,位置隐蔽不说,而且从这里还可以远望到B市最高的一座山,风景甚好。这个好地方,是那一段时间她天天陪他散步时发现的,没想到现在他会带她来到这里。
实际上,严真现在有点不明白他。他把她带到这儿来,她也已经准备好承受他所有的怒火了,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忽然甩开她的手,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透过背影严真能看到他双手紧紧地握着,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她动了动,忍不住试着叫他的名字:“淮越。”
“你别说话。”顾淮越挥手阻止她开口,怕她听不清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你先别说话。”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周身也绷得很紧,严真明白,他这是在忍着不对自己发火。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感到鼻子一酸,眼眶很快就湿润起来。
“淮越。”她握住他的手,任由眼泪缓缓流下来,“对不起,我——”
她想说些什么,可他的手却忽然从她的手中抽走。她茫然地睁大眼睛看着他转了过来,更加错愕地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去触摸他的眼睛,只是还没摸到,就被他一把拉住带进了怀里。
“我怎么就,不知道你是这么傻的人呢?”
这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的,这力度通过他的拥抱严真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听完这句话,严真想哭,想就这么在他的怀里号啕大哭一场,因为她知道,他这么说就代表他不会怪她,他狠不下心来跟她计较。
“顾淮越,顾淮越,顾淮越——”她揽着他的脖子,泣不成声,像是要发泄心中所有的委屈与害怕。
“严真,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他稍稍松开她,看着她哭得乱七八糟的样子,哑声说道,“我是军人,你怎么能一个人承受那么多也不让我知道呢?你知不知道我刚刚听老爷子说完之后的心情,我差点忍不住,我差点忍不住想揍你一顿你知道吗?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的人,打仗还知道协同作战呢,怎么轮到你了就得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地上阵?你傻不傻?”
她傻,傻透了。沈孟娇说得对,她是心虚,心虚到连幸福时也只能默默地窃喜。他从一开始就什么都告诉了她,坦诚之至,而她却抱着要报复他人的心思嫁给了他。更可笑的是,最后发现这原来都是错的,这种心情,她要怎么跟他说?
“我不想再把你牵扯进来。”她哭着说,“我只想把这一切处理完后,好好地跟你在一起。”
“有那么重要吗?”他撩起她被泪水浸湿的头发,望着她哭得红肿的双眼,“出于什么原因开始的有那么重要吗?只要我们现在在一起,以后也会永远在一起不就够了吗?”
严真几乎是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顾淮越只得苦笑一声,看来让她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她跟他不一样。
“严真,把生死离别都经历过一遍的人就不容易在乎什么东西,他们已经学会把一切都看得很淡,不曾拥有也不曾失去。在遇见你之前我是这样,遇见你之后就有了例外。我已经不是年轻的时候了,所以因为那些不重要的事情伤心痛苦浪费时间,我舍不得。舍不得,你懂吗?”
所以他说她傻,傻到想要浪费那么多时间去做一件让他们都难受的事情,傻到不信任他。
“对不起。”
顾淮越看着她,深吸一口气说:“如果我说我在乎你,我爱你,你还会继续撇下我一个人去承担那些吗?”
他从不曾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在第一次的婚礼上他说给林珂的是“我愿意”。他愿意担当起丈夫的责任,保护她爱护她。
可现在,他说的是“我爱你”,没有婚礼,没有证婚人,可这三个字代表的含义已足够包含一切。
明白这一切的严真忍不住捂住嘴,哽咽地在他耳边说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因为,她也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