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郭正域一行离开京师, 宫里头正乱作一团。
朱翊钧早起后, 见离视朝还有些时候,就先让马堂将奏疏取来,趁着空闲再批阅几份。
本是一个安逸闲适的清晨, 却见慈庆宫的单保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一头扎进殿里头, 在青砖地上狠狠跌了一跤, 脑袋都给摔破了。
马堂皱眉,用拂尘指着他, “做什么呢!一大清早的,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他朝放下手中朱笔的天子投去一眼, 见后者脸上没有丝毫不耐, 便软下了声音,“还不快向陛下请罪。”
单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陛下, 大事不好了!”他用力拍打着屁股底下的青砖, “今儿一早,小爷就病倒了!太子妃正着急上火,喊着要请太医呢!陛下快些去瞧瞧吧!”
朱翊钧霍地一下站起来,将桌上的奏疏全都带到了地上。他倾身向前,声音有些颤抖,“你你、你你你,你说什么?!”
“小爷病了。”单保一边抹泪,一边用力地磕头, 破了的那块地方伤口也越发大了,“陛下快些儿去瞧瞧吧。太子妃正没个主心骨呢。”
朱翊钧从上头下来,一步跨过两个台阶,“翊坤宫呢?可有向中宫去报?”
“还不曾。”单保起身跟在朱翊钧的身后,“小爷向来孝顺,奴才怕叫娘娘知道了,伤心伤神。太子妃也不让告诉。”
朱翊钧边走边叹,“可不是,中宫的身子不好,要叫她知道了,非得厥过去不可。”他用余光瞥了眼单保,有些嫌恶地道,“先把你脸上的那些东西给擦擦,像个什么样儿。”
“是是。”单保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步不错地跟着朱翊钧。
马堂见事态不对,早就暗中吩咐人去找请轿长,把銮驾给备起来。朱翊钧走到外头,正好銮驾停在自己跟前。他坐上去,叮嘱马堂,“先着人瞒着皇后,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可告诉她。”又迭声叫人去太医署将太医统统请过来,“有一个算一个,统统给朕去慈庆宫!”
请轿长们抬起銮驾,再也顾不上稳当不稳当,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慈庆宫的方向去。
朱翊钧坐在上头,不断地伸长脖子朝慈庆宫的方向看去。此时他倒埋怨起来,“祖宗当年建这么大做什么!现下有急事都跑死个人了。”
没有人顾得上搭理他,或者说,根本就不敢说话。
本朝的太子,已经死了一位了。现下要再死第二个,哪那成?!还不闹翻了天。
何况,皇太子怎么会病的?还是突然发病,其中有没有阴谋?究竟是底下人服侍不周到,还是宫里混进来细作,又亦或白莲教的人……
随便哪个想一想,都只觉得脖子后头发冷。无论真相是哪一个,慈庆宫的宫人,都少不得挨罚。若是事情闹大了,牵扯甚广,再来一回壬申宫变,那可就不是说着玩儿的了。
当今天子脾性是比嘉靖帝好些,可还是打死过宫人的。谁知道,最后会不会迁怒呢?
宫里头的人,谁不惜命?
请轿长们越想,步子就越快,走得那叫脚底呼呼生风,就怕慢了动作,头一个当那杀鸡儆猴的。
朱翊钧到了慈庆宫,里头哭声一片,两个淑女被人隔离在主殿外头,正急得同太监们吵吵。见天子过来了才消停,往后退了一步向朱翊钧行礼。、
赵淑女起身后,赶紧向朱翊钧告状,“陛下,太子妃拦着我们,不让见太子!”她朝身边抹眼泪的刘淑女使了个眼色。
刘淑女会意地点头,边擦眼泪,边道:“昨个儿夜里头,殿下是和太子妃一同睡的……”
这言外之意,便是太子妃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朱翊钧皱了眉头。他最不喜后宫女子勾心斗角,摆摆手,打断了刘淑女的话,“够了,你俩在外头呆着,朕先进去瞧瞧。”又扭头去问跟着来的马堂,“太医呢?可到了不曾?”
马堂弓着身子回道:“太医署离慈庆宫更远些,这时候大约是在路上。”
朱翊钧拂袖往里头走,嘴上道:“平日里没事都要来搭个三回脉,现在有事儿了反倒见不着人。朕养着这些人到底有什么用!”
两位淑女被天子驳了话,都不敢再造次,只还不想回屋去,巴巴地在外头等着,伸长了头往里头看,希望能听到只言片语。
朱翊钧转到里殿,就见胡冬芸跪在榻边,不住地擦着泪,床榻被帐子给盖得密密实实,半点儿瞧不见里头的动静。
“太子……怎么样了?”朱翊钧走到胡冬芸的身边,弯下腰问道。
胡冬芸擦了脸上的泪,眼睛往上一抬,冲朱翊钧咋了眨眼,嘴里却哭喊道:“今儿一早,奴家醒过来就发现殿下不省人事,已是着人去唤太医了,只还没来。”她说罢,就冲朱翊钧连连磕头,“都是奴家的错,竟睡得这般死,半点儿没发现殿下出事儿了,请父皇责罚。”
“又不是你叫太子病着的。”朱翊钧将人扶起来,“起来吧,别跪着了。溆儿最心疼你,要是跪伤了膝盖,叫他知道了,还不是又添了一桩心病。”
胡冬芸垂头抹泪,“是奴家的不是,合该让奴家替殿下受了这病。”
朱翊钧摆摆手,示意她别说了。他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过头,看着距离自己并不是很远的马堂,“去,上翊坤宫瞧瞧,看中宫得到消息不曾。仔细着些,先别叫中宫知道了。”
“诺,奴才亲自跑一趟。”马堂行了礼,抱着拂尘一溜烟就出去了。
朱翊钧见身周除了胡冬芸,再没有旁的人了,才轻轻撩起帐子,只露出一条细缝来,刚好能让他一人看见。
里头躺着的,是一个太监,面色潮红,显是得了什么急病的模样,有些神志不清。胡冬芸为了装得更逼真,还让他换上了朱常溆爱穿的朱红色单衣,这样便是太医搭脉时,露出衣服也不会被怀疑。
朱翊钧细细看了看,觉得这太监不仅和朱常溆年纪相仿,长得还有几分相似。他朝胡冬芸看了看,心道,这个太子妃,倒是个会办事儿的。还是小梦会挑人。
胡冬芸绞着帕子,“父皇,太子……怎么样了?面色可好些了?”
“朕瞧着可不像好。”朱翊钧死死皱了眉头,“得让太医来了才知道。”
胡冬芸跺跺脚,“太医哪里能……”
话说一半,就听外头传来女子的哭喊声,是二人极为熟悉的声音。
郑梦境在刘带金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进来,“我的溆儿啊!”
太医紧跟在她后头,一个个都战战兢兢的模样。
郑梦境一下扑倒在榻边,隔着帐子伸进手去摸里头那人的手,“昨儿个还好好的,怎得今日一下就病倒了呢?溆儿,你快瞧瞧,是母后来看你了,你可醒醒啊。”
“皇后,你来做什么。”朱翊钧将她扶起来,狠狠瞪了一眼马堂,“一点事儿都办不好!有什么用啊你!”
马堂委委屈屈地侧立在旁,这能怪他吗?前脚刚到翊坤宫门口呢,后脚就听见里头皇后大哭大喊着要上慈庆宫来。要说这翊坤宫的耳报神还真多,也不知道是谁报的信。
这宫门才刚开不久呢。
“陛下,你可千万要让人救救溆儿才是。”郑梦境死死抓住朱翊钧的衣襟,“他自小就不是个身子强健的,方出生腿就不行了,后头又染了天花。这老天爷到底想磋磨他到什么时候才算个头?还是本宫前世做的孽,全都报应在了溆儿的身上。”
她从朱翊钧的身上滑倒在地,一下下地拍着地砖,“有什么不是,只管冲着我来便是,何苦要让溆儿受这份罪。他才几岁?就要这般揉搓。”说着竟哭得厥了过去。
刘带金赶紧上前,掐了郑梦境的人中,好一会儿才叫人悠悠转醒,嘴里犹念着“溆儿”。
“还不快上来给太子瞧瞧!”朱翊钧冲太医发火。
马堂趁着太医犹豫不敢上前时,先往前走了一步,小声提醒道:“陛下,这……快到视朝的时候了。”
朱翊钧一脚踹在他胸上,大喝:“没见太子病着吗?!去,今日罢朝。”
马堂被踹得一时没站稳,往后跌的时候,后背正好撞在了桌角上。他也不敢喊疼,只带着一头冷汗向朱翊钧磕头认罪。
“还不快去!”朱翊钧朝他挥挥手,根本不想多搭理。
马堂磕了个响头,赶紧跑了出去,连地上的拂尘都忘了拿。
跌坐在地上的郑梦境一见太医要靠近床榻,也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将人一把推开,指着他们厉声道:“昨日不是才给太子看过吗?不是来报给本宫说太子没事儿吗?怎么就一晚上,太子就病成这样了?!你们给本宫说清楚!”说着说着又哭上了,“看看太子现在的模样,你们昨日怎么就没瞧出来呢!”
刘带金在一旁低声安慰,劝道:“娘娘便是信不过太医,可也得让人给太子看病不是?总不好耽误了太子的病情。”
“说的是,是得给太子治病。”郑梦境抹了泪,在刘带金的搀扶下站起来,带着哽咽朗声道,“去,差人出宫,给本宫把李建元叫进宫来为太子诊治!”说着狠狠瞪了一眼太医们,“一群没用的!”
太医们站在一处,惶惶然不敢说半个不字。他们面面相觑,心里头也纳闷,昨日里,可是有两位太医给皇太子瞧过的,的确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啊,半点儿征兆都没有。
不过急病,向来都难说。
太医们垂手而立,心里越想越害怕,尤其是昨日那两个给朱常溆搭过脉的,只觉得头晕目眩,等会儿就会被下旨连同家人一起丢了脑袋。
殿里头登时一片安静。
胡冬芸大着胆子,走到郑梦境的身边,低声道:“母后,李御医入宫还得有些时候,不然……就先让太医给太子瞧瞧?”
郑梦境不让太医近前,就是生怕会露陷。每次给宫中贵人们搭脉,所有的脉案都会记录下来,放在太医署里头,一查便知。这实在太容易暴露了,郑梦境不过拿儿子的命去赌。
胡冬芸向她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推了推她,劝道:“母后,就再信太医一回吧。”
郑梦境细思片刻,觉得这儿媳也不是没谱的人,又将目光转向朱翊钧,见他也没有反对,心中就有了数。她清了清嗓子,“行吧,就让他们先看看。”不过保险起见……“昨日给太子瞧过的那两位就不必了,谁知道会不会再弄错第二回。”
那两个太医赶忙跪下,泣声道:“臣有罪。”
郑梦境冷哼一声,扭过头去看也不看他们。
太医们商量了片刻,最终推了资格最老的那一位出来。
郑梦境看着那老太医颤巍巍地走近榻边儿,将帐子拉开的时候,心都快提到嗓子口了。
胡冬芸见状,赶紧过去搭手,将太监的那只手抽出来,赶紧盖上帕子,“太医请。”
老太医拱拱手,隔着丝帕搭脉。“咦——”他狐疑地看了眼满脸焦急的胡冬芸。
好像……有点不对?
胡冬芸赶紧问:“可是太子有什么不好?”
老太医摇摇头,继续摸脉。他几乎能确定,里头的人绝不是太子。可当着天子和中宫的面,又没法儿说将帐子拉开看仔细里头的人。
能在太医署呆上那么久的人,不是蠢的。年岁是大了,可心思还是灵透的。
这亦非自己能说得上话的了。
老太医收回手,起身向朱翊钧和郑梦境行礼,“陛下,娘娘,恕臣无能。”说罢就慢慢走回自己原本的位置去了。
郑梦境哭得更响了。
太医们聚集在老太医的身边,低声询问如何。老太医摇摇头,举起右手,手下朝下,做了个安心的手势。
这些个人精,登时都明白过来了。一个个都照原样站好。
小命保住了。
“本宫就说,全都是些庸医!给本宫滚出去!”郑梦境操起手边的一个针线篮子就向太医们丢过去。
朱翊钧皱眉,向他们挥挥手,“出去吧。”又好声好气地哄着心尖尖,“好了,别担心,李建元就来了。”
郑梦境小声应了,眼泪还止不住。
朱翊钧离得近,一下就闻到了她帕子上刺鼻的味道,还不等咳嗽,眼泪刷地流下来。
“陛下快别哭了。”郑梦境将帕子收好,从刘带金手上取了块新的帕子来给他擦泪,“奴家也不哭了,溆儿一定会好起来的。”
朱翊钧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就说呢,怎么哭得怎么顺溜,感情是有法宝在。别说,还真管用。
郑梦境等太医出去了,立刻收了哭音儿,小心地走到榻边撩了帐子看。“这人怎么找着的?”她望着胡冬芸,“太子妃挑的?”
胡冬芸有些不好意思,“是奴家想的差不多症状的人,单保去亲自选的。太子出门后,就立刻抬进来了。”
“没叫人发现吧?”郑梦境有些担心,一个大活人被抬进慈庆宫,那知道的人恐怕不会少了。
胡冬芸摇摇头,“昨儿夜里,人就在慈庆宫了。”
“你就放心吧。单保那人朕见过,是个做事儿有谱儿的人。”朱翊钧拍了拍郑梦境的背,“别瞎操心。”
郑梦境点点头,“也亏得能找来这么个合适的。”她觉得嗓子有些干,好像是方才哭得有些过了,此时声音有些哑。
胡冬芸也听出来了,捧了一杯冷热刚好的茶来,“母后,润润嗓子。”
“乖孩子。”郑梦境接过茶碗,抿了一口,才觉烧得厉害的喉咙好些。
李建元跟着领路的太监入了宫,就看见朝臣们三三两两地往外头走。他挨个儿同人家打招呼,心里有些奇怪,这不是上朝会的时候吗?怎么?陛下今日罢朝了?
看来太子果真病得不轻。
一想起这个,李建元的步子不由加快了几分。待到了慈庆宫,他就发现里头的宫人们全都垂着头,一声大气也不敢出。
两个淑女因有外男要来,早就被李嬷嬷给赶进屋子里头去了。此时两人隔着花窗,看着李建元从殿外步履匆匆地进来。
“我认得他。”刘淑女微微蹙眉,“以前我爹病了的时候,曾请他上门看过病。好似是宫外医学馆的,叫、叫什么……”
李嬷嬷好心为她解惑,“是李御医。”她望着李建元的目光带着慈悲,“要说这位御医,那可真正是个菩萨心肠。他父亲便是写了《本草纲目的》李时珍。而今接管了医学馆,越发有善心了。每旬还抽出空来领着馆中的学徒在京中义诊。这天底下啊,就该多些这样的人。”
赵淑女点点头,目光追着李建元,直到人进去了主殿,还舍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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