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梦境心中猜测,大概是皇后病中心绪不稳,想要试探自己。她思忖着,将话往好处去说,总归没错,便道:“娘娘说的什么话,皇后是千岁,往后啊,这样的话要是再说,奴家可得向圣上禀明了。”
“莫要哄我了。”王喜姐轻笑,“哪里真有圣上、皇后是活了万岁、千岁的?不过都是底下人编排了好听话来说罢了。全当不得准,统都是假的。”
她的身子往后靠在隐囊上,舒服地喟叹一声,“陛下宠你得很,我一朝殁了,你便是下一任的中宫。莫说当年的两妃九嫔,杨妃早就没了,刘妃无宠无子,拿什么去坐稳皇后位?你已是皇贵妃了,皇后于你不过是再往前一步的事。”
王喜姐的声音好似呢喃低语,“汐儿没了,皇长子叫废为庶人送去了凤阳。而今三个皇子,就全是你所出的了。便是为着名正言顺,太子的母亲又岂会不是皇后呢。”
怔愣了一会儿,王喜姐抬起眼来去看自己身边的皇贵妃。见对方愣在那处,面容惶恐,知道对方没牵扯进去,心下软了几分。她自然是恨的,也许没有翊坤宫,没有皇贵妃,朱常洵就不会起了要杀太子的心。可也是高兴的,起码自己……不必做那等亡国太后。
谁爱做,谁去做吧。
“你去歇会儿吧。今日我精神头好着,你也许久没好好歇着了。”王喜姐将咳嗽压下,“去吧,回宫里好好梳洗梳洗,瞧你这头发,都几日没好好梳过了。”
郑梦境恍恍惚惚地点头,在刘带金的搀扶下一步三晃地出去了。
王喜姐的目光一直追着她,直到瞧不见了才收回来。
都是可怜人。
“媖儿呢,身子可曾好些了?”王喜姐撑着直起身子来,“让她……不了,还是我自己去一趟吧。她现在可不能下床。”
宫人默不作声地上前为她穿上外袍。待要束发的时候,王喜姐摇摇头。“不必了,就这么去吧。都是母女,有什么见不得的。”
都人小心搀着中宫往偏殿去。朱轩媖正歪在榻上绣花儿。王喜姐走近了去看,见是一双婴孩穿的鞋,不由会心一笑。
果真是大了。不过这个女儿,从来不需自己多费心什么。
朱轩媖放下绣绷,揉了揉有些生涩发疼的眼睛。趁着这空当,才发现母亲来了。她欣喜地牵住对方的手,“母后!你怎得来了?”上下打量一番,见母亲精神好似还不错,“可是觉着身子好些了?我现下很好,很不必劳动母后过来看。若是母后觉着好些了,该是先静养着才是。”
王喜姐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道,还好方才来前叫都人给自己施了些脂粉,这才看起来好些,不致让女儿太过担心。
将宫人摒退后,王喜姐望着女儿,“今日我来,是有事要同你说的。”她感受到女儿的手微微抖动了下,心下一叹。要是这般的机灵聪敏都生在太子身上,该有多好。
“看来,就是不必我说,你也已经知道了。”王喜姐笑了笑,“既然你心中有数,我就不再多谈。往后的路,没有母后看着,你自己要小心。”
看着母亲离开的身影,朱轩媖觉得自己似乎要再抓不住了。她慌忙叫道:“母后!”
王喜姐停住了,慢慢回头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一切都仿佛成了慢动作,就连香炉中的香也都静止不动。
朱轩媖看着自己的手放下,再望着母亲离开的背影。一切都变得极慢。好似菩萨要叫她将眼前发生的所有都记在心里。
郑梦境回到翊坤宫,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看着立在面前四个惴惴不安的孩子。
“叫我说什么呢?”她叹道,“骂你们一顿?还是打你们一顿板子。事情都做了,如今这局面你们也瞧见了,以后……多长点记性。”
郑梦境觉得自己很疲惫,一个字都不想再说。曾经她希望有意夺嫡的朱常溆能用最没有伤害的方式达成自己的心愿,可当这一日到来之后,她却发现自己先前的想法是多么地天真。
从来就没有能简简单单,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做到的事。耕农种地一年,换得温饱度日。学子苦读十年,换来一朝高中。
夺嫡之路,从古至今,哪一次是轻而易举,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就达成的?
“母妃,你别哭。”朱轩姝微微咬了下唇,“我们,我们已是知道错了。”
郑梦境摇头,“我哭的不是这个。”她擦了泪,“你们去吧,容我好好歇歇。”
朱常洵却不想离开,这是他和母亲最后几日的相处了,往后,他就会离开直隶,不知去往何处。母子想要再见,可谓是难上加难。
郑梦境见他不动,以为有什么事,“怎么了?”
“母妃,我……我要走了。”朱常洵不敢看她,这事儿虽然已经众人皆知,但自己从来没亲自向母亲说过。“我怕往后,往后就再见不到你了。这几日,允了我在你身边,好不好?”
郑梦境将发丝别到耳后去,露出发根的银白来,看得朱常洵越发难受。“傻子,你父皇怎么会点头应下?没见你这几日的上表都叫他给留中了吗?朝臣便是胆子再大,也不会强逼着你父皇将你贬为庶人逐出宫去的。”
朱常溆微微别开头,看来母亲还不知道。“母妃,王嫔叫慈圣皇祖母给放出来了。”
郑梦境的动作微微顿住。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咸福宫可有得到消息?
“今早的事,大抵还没人传去母后那处。”朱常溆垂着头,不敢去看母亲脸上的表情。他知道王嫔出景阳宫后,必定会做些什么。可慈宁宫那头,谁敢安排眼线进去呢?那可是李太后的住所!
不会有人拦着的。身子健壮的时候,兴许李太后还有那个精神去细细揣摩各人的言行心思,但如今她缠绵病榻已久,朱常洛也叫送去圈禁,谁能说她心里就不会同王嫔一样,想要看翊坤宫落于地狱之中呢。
依着朱常溆的猜测,王嫔定会出手,而李太后无论赞成,或是不赞成,最终还是会出一场乱子。
他有些颓丧,自己终究还是保不住弟弟。
郑梦境的身子晃了晃,木着脸,“你们父皇……他答应了?”这怎么可能呢?关了十几年的人,说放就放出来?就因着朱常洛不在了?
“是皇祖母的意思,”朱常治原先并不知道这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女子出现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向周遭的宫人们打听之后,心中嫌恶感无比强烈。“皇祖母说,自己也快没什么活头了,就想最后见一见什么的。父皇应是磨不过皇祖母,这才叫人上慈宁宫去侍疾。”
果真好人没好报,这个险些害得二皇兄病殁的恶毒女人怎么没死了呢?!
郑梦境坐在那处,愣了一会儿,腾地一下站起来。“不行,我这就去一趟启祥宫,让陛下收回成命,将王嫔重新给关起来。”她绝对不能坐视有人再一次害了自己的儿子。
洵儿出宫能做什么?自小在宫里长大,不事生产,四书五经尚读不像样,也就一把子力气能唬人。成了庶人后,难道还要日日去码头给人搬东西过活不成?他能吃得了这份苦?!
郑梦境是在宫外过过日子的,家里还穷过。她比朱翊钧,比自己的四个孩子,更能明白穷苦意味着什么。
宫外多少人因着一个穷字,就卖儿卖女的?亲手送了女儿去勾栏院给人做养女?遇上灾荒的时候,又有多少人易子而食的?
史书上记得清清楚楚!
郑梦境唤来吴赞女给自己更衣,眼中的泪控制不住地成串往下掉。前世洵儿是怎么死的,她还记得分明。这一次,绝不能再让这个儿子落入险境之中。重生以来,她从不求富贵权力,只求自己所出的几个孩子能平平安安地渡过这一世。
难道这也是个苛求吗?!
在郑梦境将要坐上肩舆的那一刻,朱常溆拦住了她。“母妃,即便你去见了父皇。父皇也不会应的。”
郑梦境红着眼眶,瞪了他一眼,“你让开。”
朱常溆拉住她,“母妃这是要让父皇与皇祖母生隙,招来士林舆论说你媚惑天子,离间天家亲情吗?届时父皇如何自处?母妃如何自处?我们几个又该如何自处?!”
天子永远都不会有错,错的只能是旁人。只要郑梦境今日走进启祥宫向朱翊钧请求重新将王嫔关回景阳宫,等待她的将是慈宁宫的雷霆震怒。
曾为帝王的朱常溆很明白,他的父皇可以迅速地将秋狝案草草了结,也可以用拖字诀保下朱常洵。但他挡不住士林清议的熊熊怒火。父皇没有世宗的手段,世宗可以解决大礼仪,他的父皇不行。
朱常溆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走错一步路。他必须拦下她来。
“难道你要我亲自看着洵儿被人害地出宫?”郑梦境含泪逼视着他,“你也不是没有出过宫的人,算是见过世间百态。你难道想不出,一旦洵儿出了宫,他会是什么下场吗?”
“洵儿可以去投靠舅舅。舅家想要保他平安,还是能够的。”朱常溆平静地道,“舅舅在江陵建办了织布坊,洵儿能算能写,手脚不废,上江陵也能帮得了舅舅一二。”
郑梦境一挥手,将儿子推开,“你少来哄我!”
“你当作我是傻子?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朱常溆,你别忘了,你们都是我生的!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别以为你们的那些小心思我不知道。”郑梦境指着不知所措的朱常洵,“洵儿早就想去从戎,他会乖乖地上江陵去?”
今年是万历二十四年,再过二十年,努|尔哈赤就会建立后金,以“七大恨”的名义向大明朝开战。倘若朱常洵选择参军入伍,死的可能要比活下来高太多了。
古来征战几人还。唯有马革裹尸慰亲人。哪一个将军的高位不是由兵士的白骨堆积而成的。
郑梦境不想有朝一日再次看到朱常洵是他裹着草席的模样。
“你以为自己有多能耐?这么多年来,你父皇拨了多少军费给辽东?李家看着多风光,是吧?可你知不知道,他家儿子有几个是活下来的?!人那还是武将世家,世袭的!在战场上,有父亲、有兄弟护着。你有什么?嗯?你有什么?你说说看!”
郑梦境快步走到朱常洵的面前,死命戳着他的额头,希望可以让他清醒一点。“你以为去交了投名状,人家会看在你曾经是皇子的份上就让你统率三军了?做梦!我告诉你,人根本不稀得让你这种只会纸上谈兵的人去领着他们精心调|教出来的兵士冲锋陷阵!死你一个,他们顶多就削个爵位。你父皇从始至终都要靠他们镇守北境啊,这头削了,转过头就立刻找个由头给重新赏回去你信不信?!”
朱常洵由着母亲说了一大通,一个字都不反驳,乖乖垂头听训。这是他自小的梦想。他知道父皇要靠李家,那不也是因为大明朝没有武将可用吗?重文不重武是大明朝历来的看法。为什么母亲就是不相信自己也能做到呢?
靠李家也是靠,靠他也是靠,他便是成了庶民,身上也还留着朱家的血,是自家人。难道不比李家更可靠些?先前皇兄就说过,要不是李家在北境放任,努|尔哈赤根本就不会有机会一统女真。
与其靠着那个吃里扒外的,还不如索性推着自己上。便是死,于他而言也是死得其所。
“母妃,我姓朱,是天家的人,理当……协助天子,镇守国门。”许久,朱常洵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郑梦境被惊得后退了几步。
前世福王就藩,她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便是天命所归,做不成太子,只是个藩王,你也得担起朱家的重担来,助天子镇守国门。”
可结果呢?
郑梦境前世最后悔的事,就是在朱常洵就藩前对他说了这句话。福王妃同福王世子,一个妇人,一个孩童。他们都能从被李贼围攻的洛阳城逃出来,难道福王一个大男人就逃不出来了?
是他自己,安排好了一切。留下殉城,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天旋,地转。
郑梦境感觉自己仿佛又化成了魂魄,立在宫门前。望着后金入关,攻破京城,大明朝宫墙上的旗帜在马蹄下被踩地破碎。
是不是自己做再多的努力,历史的车轮还是会朝着原本的方向滚滚而去?仅靠己身,螳臂挡车,根本无济于事。
“你要去,那便去吧。”郑梦境漠然地道。她一步步地往正殿走着,脸上的泪滑落,从下巴滴在衣襟上,濡湿了衣衫。
朱常溆看着弟弟脸上的歉意,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母妃。”他出声叫住郑梦境,“母妃身居后宫,不懂朝政。我不会让洵儿落入那般境地的。”
好似同自己做保证一样,“绝不会的。”
不懂政事是郑梦境两辈子的苦处和软肋。
四个孩子看着母亲微振的背影,有些担心。朱轩姝死死地牵住了朱常治,焦躁地想着自己是不是该上去劝劝母亲。
“是,我不懂。”郑梦境仰起脸,望着正殿的宫檐,“但起码我知道,上了战场,去同北夷作战的汉人,没有几个是能回来的。”
孩子们默不作声地望着她走进去,身影消失在殿内。
朱常洵喃喃道:“我是不是……是不是太过任性了?”
“没有。”朱常溆对他说道,仿佛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母妃总有一日,会明白过来的。”
朱轩姝望着他们许久,松开了被捏红了的朱常治,扭身进了屋子。
既然洵儿出宫已成了定局,身为长姐,自己也该做些什么。便是让他日后的路能容易些,也是好的。
朱翊钧木然地坐在龙椅之上,望着下面的朝臣们不断提出对自己草草结束了秋狝案的反对。他知道朝臣们并非出于正义,而是因为事涉翊坤宫,自己有偏袒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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