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郑梦境的坦然,王喜姐踌躇了。
“你先回宫吧,此事容本宫想一想。”
郑梦境福身告辞,裙裾扫过坤宁宫的门槛。
望着她的背影,王喜姐心动了。但此事并非她点头就行的,还需两宫太后答应。
不过在此之前,王喜姐更想知道,朱翊钧是个什么意思。
她重新换上外袍,带着人去了乾清宫。
听完王喜姐的来意,朱翊钧挑眉,“德妃真是这样说的?”
“奴家不敢妄言,确是德妃提议。”
朱翊钧敲了敲桌子,也有些犹豫。他前不久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朱轩媖是嫡长女,在朱翊钧的心中有着非凡的意义。如果能治得好,自然好。
丧子之痛,能免责免。朱轩媖的病再拖下去,可就不好说了。
朱翊钧道:“明日朕再传利玛窦二人入宫,你与德妃一同在旁,看看他们的说法。”
王喜姐对于朱翊钧的谨慎还是挺满意的,起码证明在圣上心里,自己尚有一席之地。
“奴家这便吩咐下去。”
第二日,利玛窦入宫还未至钦天监,就先被史宾给请走了。他和一同来的罗明坚相望,猜不透为何只找了他一人。
不过这是大明皇帝的旨意,也唯有照办。
乾清宫中,王喜姐和郑梦境隐蔽处,前面挡着的屏风遮去了她二人的身影。
王喜姐微微侧过头,探究地看着自己身后半步的郑梦境。郑梦境发现了她的目光,微微颔首,权作施礼。
收回视线,王喜姐不由想,自己是不是太过急切了?仅凭三言两语,就信了德妃的话。
但能治好亲女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宽大袖中的手绞在一起。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郑梦境没去留意王喜姐的想法,她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殿中朱翊钧与利玛窦的对话上。
“……泰西与大明朝的医术,在何处不同?你可仔细说来听听?”
利玛窦有些为难,他是真的不懂医术。但既然有此一问,显然必有贵人受疾病侵扰。
眼下是个很好的机会!若是应对得好,怕是可以长居京城。
利玛窦苦苦思索,眼下可有什么办法。
朱翊钧并不催促,但手指敲击桌面的速度不断加快。
利玛窦突然眼睛一亮,“皇帝陛下,虽然我对医术不精,但大明朝却是有个人,兴许可以替陛下解燃眉之急。”
“哦?”朱翊钧挑眉,“是何人?”
“李东璧。”
王喜姐呼吸一滞,自己怎么没想起这位来!
李东璧便是李时珍,东璧是他的字。
李时珍曾在嘉靖三十年治愈富顺王之子的痼疾,并与三十五年叫楚王举荐入京,于太医署授院判一职。可不知何故,任职不过一年,便挂冠而去。
王喜姐在心中盘算,若是能请来他,想必媖儿的病便能得救。她急切的目光透过屏风,万分希望朱翊钧可以答应下来。
却听利玛窦又道:“不过李东璧近年来醉心于撰著医书,镇日于山林之间收集药物。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王喜姐再顾不得,声音从屏风后响起,“你最后得到他消息的地方是在何处?”
利玛窦此时方知殿中有女眷,不得见,想来是后宫中的妃嫔。他赶忙向屏风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李东璧如今最有可能出现在何处?”王喜姐紧咬着下唇,追问道。
利玛窦看了看朱翊钧,见他没有阻止,便道:“先前肇庆一见,说是回去故乡,将所有的手稿都整理修改。”
“陛下!还请陛下速速派人去趟湖北行省,将李东璧请来!”
朱翊钧对王喜姐点点头,对利玛窦道:“今日有劳教授钦天监自鸣钟。”
利玛窦当下以天主的名义立誓,必会竭尽心力。
挥退利玛窦后,王喜姐和郑梦境从屏风后出来。
“陛下。”
朱翊钧看着焦躁的王喜姐,安抚道:“皇后不必忧心,朕自会处置此事。等李东璧不日入宫,媖儿的病自然迎刃而解。”
王喜姐再着急上火,也知道不能触怒了朱翊钧,让他心中不喜。是以暗暗咬着唇,强按捺着腹中之言。
郑梦境却问:“陛下可知当年李东璧为何辞官?”
朱翊钧摇摇头,“不知。”
李时珍辞官的时候,朱翊钧还未出生。此后也未曾有人提起过他。所以虽然久仰大名,知道其在民间被誉为神医,却丝毫不知旁的事。
“只怕李东璧辞官后,不愿再入宫替媖儿诊治。”
郑梦境看着快哭出来的王喜姐,安慰道:“娘娘不必担心,都说医者父母心,李东璧悬壶济世,在民间颇有民望,想来是个心慈之人。”说到这儿,郑梦境又想到一点,“陛下派去的人,需得是谦逊之人方可。万不能惹恼了李东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李东璧还敢抗旨不成?
朱翊钧正欲反驳,又听郑梦境提醒,“若李东璧得以入宫,慈圣太后娘娘的眼疾,想来也有几分治愈的希望。”
人食五谷,必有生老病死。即便是太后之尊,也不例外。李太后苦于眼疾久矣,太医百般医治,总不见效。朱翊钧为人子,自然担忧。
经郑梦境一提,朱翊钧便对所派之人谨慎起来。
“张大伴,你居司礼监久矣,哪个可堪担此重任?”
张宏想了想,信步上前,“陛下,老奴以为,陈矩可。”
陈矩?朱翊钧知道此人,的确是个刚正不阿的,若非阉人,放在宫外也是个仁义之士。
“便让陈矩跑一趟吧。”朱翊钧难得给王喜姐一个笑脸,“皇后且安心,你的病尚且没好呢。”
“谢陛下关心。”王喜姐福身,心中燃起了希望。
派人去湖广的事瞒不过旁人,李太后得了信后,思索半晌,最终还是差人去宫外的冯宅,将这事交予冯保。
目的只有一个,拦住李时珍入宫。
李太后怕的不是朱轩媖康健,而是怕李时珍替王喜姐调理身子,令她产下嫡子。
郑梦境所出的皇子,在李太后看来并不足为惧。但元子却另当别论了。
立嫡立长,先嫡后长。
此事都不用王淑蓉去慈宁宫哭诉,李太后就会妥妥地将事儿给办了。
不过让李太后没想到的是,她派去的都人,在冯宅碰了一鼻子灰。
冯保自被关入牢中后,受尽酷刑,好不容易留了条命下来,双腿却是废了。如今镇日躺在榻上,身边亦离不得人。
听完来人的话后,冯保一笑,“且看我今日还能替慈圣太后娘娘效劳否?”他指了指自己被下的双腿,“先前能苟活,留下一命,已是侥幸。娘娘之托,怕是不能应下了。”
那小太监不甘心就此回去,劝道:“公公于宫中有的是徒子徒孙,与掌印私交也甚好,不过是递个话的事。”
冯保将手中的茶碗往哪太监脚边一砸,白瓷盖碗顷刻摔了个粉碎。他冷笑一声,“递个话的事儿?”不等那小太监说话,便吩咐家人将他赶出去,“在宫里多练练吧,竟是连规矩都没学会!”
将人赶出去后,冯保舒服地喝了口郑家新送来的泰西茶。略一皱眉,泰西茶到底比不上大明朝的。不过尝个鲜倒是不错。
冯邦宁在门口盯着小太监离开,才回来见他。“大伯。”
冯保闭目养神,“人呢?”
“我瞧着是往宫里去的方向。”
冯保嘴角轻勾,“蠢。”
他在宫里还留着眼线不假,前日张宏休沐出宫,就曾上门拜访。李时珍一事的来龙去脉,冯保一清二楚。他不知道郑梦境在想什么,但绝不会给人添堵。
不过一个医者,能带来什么麻烦呢?
冯保睁开眼,目露精光。
“起风了。”
冯邦宁恭敬道:“是,大伯。”
小太监被赶出冯宅,气得即刻回宫报于李太后。
李太后并未听信他添油加醋的谗言,数着佛珠的手停了下来,长叹一声。
冯保是怪她,当日没能将他给捞出来。若彼时无刑罚加身,尚能就此作罢,如今落得残疾之身,怎能不怨。
不过冯保的话,倒是提醒了李太后。冯保已然离宫,无论当年宫里再多再好的关系,都是不能用的了。这不仅有先祖定下的规矩,更会引起朝臣们莫大的反弹。
一个告老离宫的宦官都能指使宫中内监,难保他日不会有居心叵测之人钻了空子,给整个大明朝引起偌大的隐患。
但她身边无人可用,已经插不进乾清宫去了。李家是什么性子,李太后心里清楚,不然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家里人谋算。若是派了他们出马,不将事情搞砸已是烧了高香。
又不能以太后之尊,勒令朱翊钧收回成命。
毕竟此行,为的还是朱轩媖的病。
李太后摒退了小太监,又开始默默数着佛珠。
难不成真没法子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时珍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