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谢谢?”叫浩浩的小男孩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又望望周笙笙。
男人答不上来,只是又重复一遍:“先说谢谢。”
浩浩很听他的话,点点头,又冲周笙笙甜甜一笑:“谢谢大婶。”
周笙笙站在原地,看男人把他又哄睡着了,然后带着她走出小棚屋。
她知道,他是故意让她看见浩浩的。
他不希望她认为他是个道德败坏的偷窃者。
夜空下,她与他站在这破旧的小棚屋前头,远处是万家灯火,是仍在下的雨幕。近处是这破败的区域,废品站脏兮兮的,小棚屋歪歪斜斜,不少附近的民居都已经搬空,这一片显然是要拆迁整改的地区。
男人站了片刻,轻声说:“我不是故意要偷东西的。”
“你只是养不起浩浩。”
“……”他微微一顿,点头,“是,我养不起他。我省吃俭用捡破烂,收废品,最终能把他送去幼儿园念书,可是别的我什么都给不了。”
“你还没说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片刻的沉默,她听见男人说:“我们没有关系。”
“……”
“他八个月大的时候,我在天桥下面的垃圾桶里找废品,结果听见他的哭声。才发现有个孩子被人扔在桥下面的一只纸箱子里,穿戴都很好,不知道为什么被人遗弃。”
“后来想着,把他扔在那里一定会有危险,那么冷的天,他还那么小,根本熬不了多久。我就把他带回家了,想着等到天亮以后,把他送到派出所去。”
“可是他那么乖巧地望着我,一见到我就不哭了,我没有牛奶,家里面也没有给孩子的吃的。我熬了点米汤给他喝,他咕噜咕噜全部喝光了,还抱着我的指头咯咯笑。”
男人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却又潮湿而低落:“那一刻我才发现,他,他和我一样……”
他朝周笙笙伸出手来,残缺的小指那样明显。
“我觉得他是老天爷送到我身边的礼物。我少的那根指头长在了他的手上。”
——而他,长在了我的心上。
后来他就迟疑了,想多留他一天,可是一天过了,又想再多留一天。就这样一天又一天,等到他意识到自己舍不得浩浩离开的时候,浩浩也已经离不开他。
他们到底是谁救了谁,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从前我总觉得这样一无所有地活着,能活多久是多久,哪天要是死了,那就死了好了,反正活着也没比死了好多少。可是后来有了他,我又觉得人生有了盼头。”
“我想看着他长大,想看他好好念书,想跟他一起活,一起好好活。”
男人从墙边的那只竹筐里拿了本书出来,是一本破破烂烂的《唐诗三百首》。他说:“我开始学看书,教他看书。我开始去收一些还可以读的旧书。我原本不会认字的,就跟着他一起学拼音,学写字……”
他前言不搭后语,顺序也有些混乱,可是这样说着,他那张老脸上也泛起了奇异的微笑。
周笙笙低声问他:“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能给他最好的生活,对他来说最好的解决方法其实是进福利院?”
“我怎么没想过?我舍不得。我根本舍不得!”他激动起来,一把将书扔进竹筐里,双手握拳,“他会哭,他叫我不要丢掉他……”
周笙笙看着他,看着他眼里晶莹的泪光,沉默了。
也许不是没有尝试过做出对彼此都好的选择,可是到底有了感情,割舍不断。
半晌,男人又平息下来,从怀里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报纸。周笙笙接了过来,看见上面的寻人启事,有一对老人在寻找自己失散三十八个月的孙子,特征是……六指。
报纸是半年前的,寻人启事说常年有效,必有重金酬谢。
看得出,两位老人家境是不错的。
周笙笙默默地看着那张报纸,又默默地把报纸还给了他。
大抵就是儿女发现孩子有残疾,年纪太轻,不明事理,就把孩子给遗弃了。可是老两口舍不得,所以又出来寻找孙子。诸如此类的事情,社会新闻播出得太多太多。
夜空下,周笙笙想了很久,侧头对男人说:“你有没有想过,有的时候真正爱一个人,最好的方法不是强留,而是给他更好的可能性,让他拥有更广阔的人生?”
“说起来总是容易。”男人的话里有些嘲讽的意味。
周笙笙顿了顿,轻声说:“我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我亲身经历过。”
无数次。
她回头看了眼棚屋里的浩浩,斟酌片刻,一字一顿:“他视你为榜样,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都会模仿。所以今天你偷,明天他也能偷。今天你抢,明天他也能抢。我虽然帮了你一把,但我知道自己其实是在做错误的事,人这一辈子永远不能打着爱的旗号去做一些违背良心违背道德的事情。”
“他病了,你要去偷药。他如果饿了,你是不是还要去偷吃的?如果将来付不起学费了,又该去偷什么?那么多突发状况,你如果没有能力解决,难道偷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生活必需品,你尚且能够满足他。可是灵魂需要的养分,以你的现状……”
周笙笙没有说完,只是看他片刻,转身欲走。她有自己的人生,自己都还没过好,哪里有本事插手别人的人生?
走了几步,她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两个字:“多谢。”
她没有回头,一路走到山坡下,然后才回头望去。高处有一只小棚屋,没有风雨没有月光,没有财富没有辉煌,却有一个拾荒者对一个陌生孩童的爱。
人这一生会经历许多感情,她相信,他对浩浩的爱并不比自己对郑寻和陆嘉川的爱浅薄。
所以,大概这世上真的没有绝对的善恶之分,好人坏人,天堂地狱,其实就是一念之差罢了。那个男人在灰色地带,在她不知该如何界定的区域。
回过头来,周笙笙深吸一口气,再想想她自己呢?要赢回医生的爱,真他妈任重而道远。
特别是,目前还顶着这张四十来岁黄脸婆的老脸。
可是怎么办?当她想起那个可爱的医生,就连这张丑陋的老脸上,也禁不住泛起了少女的微笑。算了算了,再艰难也是要做的。
毕竟,她还有一个未完的春.梦必须身体力行做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