珅有些好笑地看着有些惶急的帝王,竟真的像那毫无经验的毛头小子一般,倒豆子似的一通想必是怕他不自在。好在和珅本就不是扭捏的人,或许昨夜从进入宫门的那一刻,他就存了这样的觉悟——成为弘历的人。
他笑意吟吟地瞧着弘历,轻声道:“皇上,我无碍,就是身子有些乏,歇息两天就好。”
弘历端了汤给他,顺道递给他一个文折:“朕寻思着,还是派阿桂到甘肃去看看,王亶望一案关系到捐监的废止,绝不能马虎大意。”
和珅颔首道:“的确,此案牵涉到了甘肃通省的官员,按大清律,数量在一千两以上者,拟斩监候。按这个数额,只怕通省大半官员都难逃罪责。”
弘历长叹一声:“朕原想着,卖官鬻爵,以救灾荒,情有可原,谁曾想他们却将得来的钱财上下瓜分,沆瀣一气,情节实在可恶。”
比起此案的牵涉面广,和珅担忧的还有另外一层,他捧着汤碗,陷入了沉思。和珅记得历史上,弘历处理王亶望案,因为涉案人数实在太多,到后来不得不提高判处死刑的钱财数额。由大清律规定的一千两提高到实际执行时的两万两。许多原本应当被判处死刑的贪官,或因贪腐数额不大,或因曾经立下过功绩,就被改判其他的“活罪”,一部分曾经犯下重错的贪官,更是在被撤职后重新启用。一整个甘肃官场,都被乌烟瘴气笼罩着。本来好好的一场治贪运动,却因为牵涉的范围太广,而只能草草收场,没有能够起到应有的震慑作用。
和珅伸手揉了揉弘历微皱的眉头:“皇上,可有问过旁人的意见?”弘历扬了扬手中的一叠文折,将它们尽数递到和珅面前:“朕就此事考察过老八、老十一和老十五,他们仨就像是串通了供词似的,通通在文折里提到,要提高惩治的标准,方能体现为君者的“宽仁”。
和珅翻着那些文折,虽然都出自不同的阿哥的手笔,可的的确确写的都是同样的观点。如果和珅不知道历史上的事情,怕是也会觉得这样的处理方法最为妥当——尽量对涉案的官员从轻发落。一来可以稳定甘肃地方的政局,二来也可成全皇帝“宽仁”的名声。
但是,正因为他知道此案真正可怕的地方,不在于它对甘肃地方或现下的影响,而在于它的余波和遗毒,所以和珅打心眼儿里不赞同宽大处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左右翻了翻,轻声问道:“皇上,怎么不见十二阿哥的折子?”
弘历一顿,蹙眉道:“他身在皇陵,这次朝堂议政当然没有他。”说着瞥了和珅一眼,像是怕他多想似的补充道:“他既然自请守陵,就该想到今日的处境。”
和珅唇角显出一抹稍纵即逝的笑意,他温声道:“可是我,对十二阿哥的答案很好奇,以十二阿哥聪慧的性子,或许他会给出不一样的答案也不一定。”
弘历蹙眉道:“这有何难,你若是想知道他的答案,朕即刻拟旨命他就此案呈上策论一篇。”
和珅被弘历严肃的模样逗笑了,他摆手道:“策论倒是不必,与诸位阿哥一般写写见解就好,否则十二阿哥该埋怨我,让他平白无故多写些字了。”
弘历笑骂一声:“他敢!”嘴上说着,可到底是没再坚持让他写策论。
却说身处泰陵的永璂,不日便收到了让他论证的旨意,当他捧着那份圣旨时,险些要落下泪来,那一道圣旨,虽然没有流露出皇帝的半丝圣意,可到底证明了他还没彻底被弘历遗忘。
十格格接了弘历给她的赏赐,又将有些呆愣的永璂搀扶起来,才去细看那道圣旨。她反反复复地将那圣旨看了许多遍,才笑道:“原是让十二哥你议政呢,依我看,皇阿玛还是十分看重你的。”
永璂没应声,只是问道:“十格儿,依你看此题该如何解?”
十格格笑嘻嘻地望着永璂,噘嘴道:“十二哥,这是皇阿玛考你的题,又不是考我的,我才不想呢?”
这段日子在皇陵,永璂和十格格算得上朝夕相对了,永璂也渐渐摸透了这个妹妹古灵精怪的脾性。他笑道:“好妹妹,你往日在上书房,不是最爱议政的么,这次大好的机会,当真不愿一显身手?”
十格格咬着唇,闻言终归还是妥协了,她从桌案上那过一张纸,将它撕成两半递给永璂:“这样吧,十二哥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我也把我的写下来,回头两相比对如何?”
永璂颔首道:“好!”
正说着,方才传旨的侍卫又折返回来,在十格格跟前行礼道:“瞧奴才这记性,险些就给忘了,奴才今日与和大人一道出宫,和大人曾将一个锦囊交予奴才,说是赠与十公主的玩意儿,还要奴才务必亲手交予十公主。”
十格格盯着那宝蓝色的锦囊,诧异道:“给我的?”
那侍卫点点头,将锦囊奉上,这才转身离去。十格格回过头,见永璂已经执笔写了起来,也顾不上看那锦囊里的内容,急道:“十二哥,你居然偷着先写!”见永璂笔下未停,十格格也只好马上构思,盼着能赶上永璂的速度。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永璂渐渐停了笔,他细致地将圣旨又浏览了一遍,添改了几处,便静静地等十格格停笔。
待二人都完成了,永璂笑道:“十格儿,这回你可是慢了。”
十格格也不恼,娇笑道:“方才也不知是谁,非要抢在我之前动笔。”兄妹两一面斗嘴,一面交换了各自的纸张,而后不约而同地笑了。
永璂笑道:“古语有云,最毒妇人心啊,我从前还从未看出,十格儿你行事居然这般凌厉。”
十格格吐了吐舌头,笑着应道:“十二哥不也主张重罚么,不过我原以为,十二哥会主张宽大处理的。”
永璂轻叹一声:“王亶望这案子,真要处置起来,只怕会面临两难的局面,罚得重了,各省官员人心惶惶,甘肃一省立马就会出现许多空缺,官员缺位,百姓就疏于管理,尤其是地方,家长里短的案件堆积如山,极易由民怨引发民变。”
十格格点头道:“可是民变到底是突发的事件,若是及早有所处理和应对,便也不至于演变到那一步,依我看,还是要重罚,才能够防止类似的事件再次发生。”永璂笑道:“正是这个理,只是不知道皇阿玛的心思。”
永璂取来文折,刚准备落笔,就听十格格笑道:“我倒要看看,和珅这回又给我送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总是那么神神秘秘的。”说着她打开了那锦囊,里头竟然是一只精致的文玩核桃。
十格格愣住了,她将那核桃取出,又反复地将那锦囊口朝下倒了倒,确定没有遗漏才失笑出声:“十二哥,你说这和珅是怎么回事,哪有人盘核桃光盘一只的,不都是盘一对的么?”
十格格将那核桃重新塞回锦囊中,递给永璂:“喏,十二哥,给你了,这大老爷们爱玩的东西,和珅送给我做什么?”
永璂将那核桃从锦囊中取出来,他细细地端详了一下,而后两手稍一用力,那核桃竟然被他从中间破开,掰成了两半。
十格格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瓣核桃,细看之下才发现核桃是空心的,里头还藏了东西,分明是一张纸条。
永璂将那纸条取出展开,诧异地瞧着上头的两个字:从重。
十格格已经完全被这样的转折惊住了,她偏着头道:“和珅这是在和我们玩什么字谜,什么从重?”
永璂拿过放在上首架子上的圣旨,又细看了起来,这一回十格格反应极快,她瞧着永璂的动作,轻声道:“难道说,和珅这是在说王亶望的案子?”
永璂沉思片刻,慎重地颔首道:“以我对和珅的了解,他费尽心思送进来的东西,绝不会没有用处,今日这核桃和圣旨一起送进来,因而他所指的,必定就是王亶望的案子。”
十格格这时也冷静下来,分析道:“这么说,他所说的从重,指的就是给皇阿玛的折子上,要谏言从重处置王亶望?”
永璂点点头,正色道:“我方才仔细瞧过了,东巡时我曾见过和珅的字,这的确是他的笔迹,能想出这样的法子,将核桃送到你手里的,也只有他了。”
十格格一双秀眉微微蹙起,犹豫道:“这从重二字,倒是与我们所想不谋而合,只是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皇阿玛的想法。”
永璂颔首道:“你说的,也正是我所顾虑的,和珅与我非亲非故,实在没必要来帮我这样一个不受宠的皇子。”
十格格寻思了片刻,一双灵动的眼睛瞧着永璂道:“可我相信和珅的为人,更何况我们原本就是这样想的,十二哥不妨放手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