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此时光线再明亮一些,弘历就能看见和珅眼睛里弥漫的雾气。
青年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静一些:“皇上......在您处置我之前,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假使今日坐在这里的,是换了芯子的孝贤皇后,皇上......可能看出端倪?”
弘历一怔,似是有些不明白和珅的意思,只可惜不待他反问,和珅便自问自答起来:“想必立马就能发现不同了吧。皇上将往事记得如此清晰,每到一处都能睹物思人。回忆好美,美到我无力反驳也无力打断,可是皇上说的这些,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弘......历......”他第一次这样唤他,却莫名地带上了一丝决绝的味道:“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一个寄情的摆件?高兴了捧在手里玩玩,不高兴了就撂在一旁,还要听你的风月逸事?”青年的声音渐渐变得歇斯底里起来:“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痛,也会难过,我听到那些话是什么心情?”
弘历已经全然被和珅的失控震住了。和珅看着他茫然无措的脸,内心深处的无力感开始泛滥。青年自嘲地笑了,他想这是做什么呢?简直就跟男友吵架一般不可理喻。可眼前的这个人,他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自己到底都做了什么啊。
和珅抹了把脸,将脸上已经分不清种类的水迹抹去,不料下一秒却听到了弘历着急的声音:“朕......朕不是故意的......朕不知道你不愿意听这些......”帝王一脸懊恼,因为着急,甚至语无伦次起来。
见和珅没有言语,他又突然提高了声调:“朕......朕早就发现你的不同之处。原身知道自己鸭肉不受,所以从来不会主动碰,而你却吃了;原身不会冰嬉,而你却能在冰上来去自如......”
弘历急切地掰着手挨个儿地数,只是为了告诉濒临失控的青年,他知道的,他早就看出端倪了。
和珅听着弘历的话,眼泪无声地流了一脸。如果不是心头酸得厉害,他也许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如果弘历不是像个傻子一样,把每一件事都数出来,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弘历抓住了那么多破绽。
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为什么偏偏在他已经绝望心死的时候,弘历才把这些话说出来。和珅拼命抓住黑夜里那一点光,努力地想要看清弘历的脸:“为什么,你不早些说这些话,哪怕你早些时候质问我也好,为什么不说呢?”
在现代的时候,和珅曾听友人这样形容过他的性格:“在没有触到底线时,永远都是温和包容的,但如果过了界,心门就像条件反射般关起来......”那个时候的自己喝着咖啡,对友人的说辞一笑而过。可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准确得可怕。
他仿佛看见了那个挣扎着的年轻帝王,就这样被关在了曾经敞开的心门之外。
哪怕他知道,弘历用心记了那么多他们之间的细节;哪怕他亲耳听到了旁人一辈子都不敢肖想的帝王的解释,但他还是介怀。弘历对孝贤的好,就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里。弘历的每一次陈述,都用力地把那根刺往他心里捅。
早些时候,纪晓岚和他说着那些帝后之间为人津津乐道的过往,他可以不往心里去;福康安向他举证两人有多么恩爱,和珅也可以一笑置之。也许弘历到现在依然不知道,让和珅防线崩溃的元凶,就是弘历亲口说出来的回忆。那些光听着,就让人能够想象出恩爱画面和心酸细节的陈述。
弘历听了和珅的问话,原本挺直的腰背脱力般弯了弯。和珅强硬地忽略心底那点不忍,声音全无起伏道:“是奴才逾矩,还请皇上原谅奴才的失态.....”他踉跄地爬起来,期间弘历几次伸手想要扶他,却都僵在了半空。
和珅看了看摆在一旁的防风灯,和那因为争执而倒在地上的油纸伞,目光微闪。他犹豫了片刻,什么都没拿就跌跌撞撞地朝来时的路走去。
背后忽然传来了弘历的一声:“站住......”和珅的脚步应声顿住了。
弘历拿着灯和伞走到他的面前,无声地将伞撑开,不由分说地递给他,又将灯塞到他的手里:“下回再跑出来,记得带上灯和伞......”
“皇上......”和珅愣愣地瞧着手里的防风灯。弘历将这两样东西交给他后,又重新坐到那石头上,任凭雨水冰雹浇下来。贵为君王,他明明可以开口将和珅留下,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做。从和珅的角度看过去,只能透过雨丝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