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色微微发亮,如愿才只身回来。灰白着脸,更显得憔悴。
一直等待着的焦躁不安的贺楼齐连忙迎了上去:“将军,高欢说了什么?”
他摇摇头,只说:“没事,你去休息吧。”
撇开一脸焦虑的贺楼齐,走进院子,见我一直等在廊檐下,紧走了两步过来,问:“我阿母怎么样?”
“哭了一会儿,有些虚弱。吃了药此刻已经睡了。”我轻轻说。
一阵凉风吹来,刮起了他皂色的袍角。
我心中一动,只觉这一刻无比静谧安详。仿佛还同从前般亲密无间。那已沦落在风里的旧日时光又都回来了。
可是怎么回得来?怎么回得来?!
我在心里反复盘算,到最后一片凄清。
他说:“辛苦你。这些日子都是你在照顾我阿母?”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高欢把她送来,难道我要置之不理么?”
我该感谢高欢吗?他卑劣地、阴险地,让我们重聚在一个屋檐下。
见他半晌不出声,我抬起头去看他,他却也正看着我。
不禁心酸。
那双曾让我着迷的眼睛已不复年轻时的明亮神采。他的鬓边也有了白发,微微晨光中显得沧桑而无奈。
他已是柱国大将军,可是他的青春岁月,以及印刻在那些岁月里的人事,都再也回不来了。他渴盼与奋斗,出生入死,得到的回报却是无情的——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得到的,总多不过我们失去的。
他怎么也会老?!
我转过脸去不敢再看。再看下去,又要心慌。
掩饰地胡乱问:“高欢同公子说了什么?”
他语气平淡,无惊无澜:“把我诳了来,自然是劝降。”
我却一惊。高欢劝降他,又毫发无伤将他放回来。难道他?
“你同意了?”我仰面直视着他。
他看着我,未置可否。直看得我心里发毛,才反问:“我若同意了你会怎样?”
我想了想,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就如同当年你选择了同孝武帝一起西入关中一样。”
长安和邺城的皇帝都是元氏宗亲,若细论起来,谁又比谁正统?
他的眼中泛起浓密不散的哀愁,抬起头看着天边橘色的云霞,淡淡地说:“此刻我倒真希望我当初留在了洛阳。”
我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说:“公子,其实当年哪里是你选择了往西还是往东。不过是命运选择了我们,操纵了我们。”
他的声音黯哑起来:“莫离。我心里始终都放不下你。”
我又何尝放得下他。
只拿目光慌乱地扫过他的脸,却发觉他身后的贺楼齐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像是同他一起期待着我的回应。
“我一直都过得很好。”低下头不敢看他。
他沉默良久,开口说:“我知道黑獭他喜欢你,也对你好。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就是总会想你。”
“公子。”我心中凄婉,却有那么多话无法说给他听,只说:“连毓儿和金罗都已经成婚了。我们都不再年轻了。”
他听了笑出声来,伸手细细抚着我的鬓角,看着鬓角的目光又怜又爱:“是啊,我的头发都开始白了。黑獭近两年也开始老了。只有你不曾老,依旧青丝如黛。”
我抬头看他。他的表情在那一瞬间有些恍惚,目光越过我的肩膀,轻轻落在我的身后,愣愣地,似在沉思什么,半晌,伤感地说:“可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那天夜里,我一直坐在你身边看着你熟睡的样子。那时你还那么小,睡在那张大床上,完全像个失去了母亲的孤独的小孩子。当你在梦中唤出如愿的时候,我的心从来没有跳得那么快过……我想将你紧紧抱在怀里,像一个父亲挚爱他一生中唯一的女儿一样。那种感觉一生都刻骨铭心。”
泪水立刻涌了出来,摇摇欲坠。我在他的面前根本掩饰不住。心会跟着他的呼吸跳动,疼痛,喜悦。
马上设法将自己的哀愁全部掩收起来,也试图打断他的回忆,说:“公子还是想办法离开吧。即是当初选择的,就不要再变了。”
“你要我回关中去?”他的语气是失望的。
我转过身去,狠狠压住心底涌起的不甘,说:“公子自己都说过,臣无事二主。”
他叹口气,又自嘲地一笑:“那时候年轻气盛,满心的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可如今我见着你,什么雄心壮志都没了。能同你一起多待一天都好。到底是人老了,想要的也不似从前那样多了。”
我一笑,心中了然,有一丝凉,却还是忍不住问:“公子从前想要什么?如今又想要什么?”
他也一笑,似是在笑自己:“从前什么都想要。如今什么都有了,却只痴心妄想着你。”
人总是在追求自己没有的东西。
还未开口,耳边只听他叹了口气,那么自然地,伸手将我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这才发觉,秋天的凌晨是这样冷,冷到他的体温传来的那一刻,我开始不住地颤抖。
抖得太厉害,连眼泪也一并抖落下来。
那些被拼命压在眼底的泪水,和拼命被锁在心中的思念,都一并喷薄而出了!
啊,原来已经那么多年了。
在我反复的踯躅摇摆间,欢喜创痛间,竟已经过了那么多年!
然而造化弄人,兜兜转转,我终于又回到这个怀抱。
原来哪怕不管怎样地爱上另一个男人,这最初的心动却从未改变过。
原来这一刻,我已经暗暗地等了这么多年,期盼了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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