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起身取了扇子,轻轻给他扇着。片刻,他似是安稳了一些。忽然睁开眼问我:“你是不是想同我一起去瀍东?”
他的双眼看着我,在黑夜中分外清澈明亮。
我垂目不语。心弦乱颤,却不敢说。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闷闷地说:“想去就一起去吧。”
我还是没说话,又给他扇了两下风,他忽然心烦意乱地一挥手:“行了,别扇了。越扇越热!”
那团扇被他的手一打,啪地掉落在席上。
我的手悬在半空,突然间无所适从。他是那样的恼我。
我轻轻捡起纨扇,正要下床去——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一跃而起,英气的眼睛紧紧盯着我。那眼神恁的复杂。没来由的愤怒,苦闷,看着我的眼睛,似想将我看破。
“你就这么紧张他?!”
我的心中有无限凄怆翻滚辗转。
紧张他?我原以为,这隐秘而沉痛的思念,除了天边的月亮,再没人知道了。
浓墨重染的夜里,突然被宇文泰质问,想到昔年缠绵恩爱的时光,只感伤心欲绝。——
如今我连为他担心,都成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地上的青瓷博山炉袅袅腾着轻烟,芳菲的香气,如催情的春药,笼着各怀心事的男女。
我睁眼看着他,近在咫尺,那瘦瘦的脸看上去却不真不切。是夜色太浓了吗?
他平静下来,看着我,眼中尽是失望。过了很久,淡淡说:“想去就去吧。”
他下了床,去书房睡了。
我凝固在黑夜中,坐在床上,静静看着窗外的漫天星辰。
黯淡无光的下弦月,在云中默默穿行,照不见我灰沉的人生。
泪凉凉地滑落。
谁会想到呢?我已不知所措地拥有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秘密,将令我的命运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也许只有随他出征能够挽回颓势。发生点意外,车马劳顿,伤心伤身,或许便可一劳永逸。
到了八月,我随宇文泰动身了。
初三日,出了函谷关,便到了谷城。
立刻便遭遇了莫多娄贷文和可朱浑元。
听说侯景和高敖曹得知宇文泰出关的消息,本想以逸待劳,就在金墉城下等着。然而莫多娄贷文主动请兵要求击其前锋。侯景不准。莫多娄——用宇文泰的话说,是个痴人。他不肯受命,和可朱浑元带着一千兵马过了瀍涧。
这天,得知了消息的宇文泰派了李弼和达奚武陈兵于孝水。夜里,他们遇上了渡过瀍涧而来的莫多娄。
当李弼他们正和莫多娄贷文交战的时候,皇帝到了宇文泰大营。
我在不远处看到那巍峨华盖下,被众人簇拥着缓步走进中军帐的中年男人。他个子很高,身材微胖,却依旧努力挺着腰板,好使自己在一众下臣面前不那么委顿。
却仍然掩不住黯淡风霜之色。
皇帝四十一岁了。民间都在议论他只是宇文泰手里的傀儡。也许他更愿意做一个没有权势,只有富贵的南阳王吧。至少,原配夫妻之间可得圆满。
二月间他刚听了宇文泰的建议,娶了柔然可汗郁久闾阿那瑰的长公主郁久闾氏。柔然势大,不愿年轻貌美的公主为妃。为了让公主入主中宫,他只能废了原来的皇后乙弗氏,并命她于别宫出家为尼。后因郁久闾氏仍然嫉妒,又只得让乙弗氏去儿子秦州刺史、武都王元戊那里。
乙弗氏端庄娴雅,同皇帝少年成婚,在大统元年被册为皇后。如今全无过失就被废除,不过是出于她夫君的政治需要。——
不,是我夫君的政治需要。宇文泰要东征,便要防着北边的柔然来犯。婚姻不一定最有效最稳定,但一定是最便捷的结盟方式。何况郁久闾氏是柔然可汗的掌上明珠。
于是皇帝不得不为了国家大义驱逐了陪伴自己多年的妻子。
想起如今在秦州青灯古佛的乙弗氏,不禁觉得凄凉。半生爱恋,只换来佛前一盏永不泯灭的油灯。
婚姻在权势面前尚如此薄弱。世事苍茫,总成云烟。任何一点意外都可随意摧折。
爱情更是不值一提。——
我胃中猛的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将眼泪逼出。
帐中闷热,我起身走到外面去透气。
仲秋的晚风阵阵清凉。觉得好些了。
不久,一匹快马直冲大营,候骑飞报入帐,隐约听到说,李弼达奚武大胜,临阵斩了莫多娄贷文,可朱浑元单骑逃遁。已将俘虏送解往弘农。
又过了一会儿,又一匹快马冲进来。
侯景得知消息,又知宇文泰将进军瀍东,便连夜撤军。金墉城解围了。
我怕听得不真切,忙又遣了人去打听,得知确实金墉城的围城之困已解,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被围困旬日有余,他总算有惊无险。顿时,天地都变得无比清明。一弯新月高悬,漫天洒满明亮的星子。连四下黑暗里秋虫的鸣叫都分外清脆悦耳了。
注解:
①东雍州:西魏废帝三年(公元554年)改东雍州置华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