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蹙眉,接手宫务后,宁妃在日常奏报的折子里提及清肃了一批借由职务之便、专司“货通内外宫”的宫婢和太监。虽稍显成效,但折子的字里行间,也隐隐反馈着一个信息:惩处的只是些皮毛,伤筋动骨处并未触及。
是触及不到?还是无法触及?严静思当时几乎可以肯定是后者。
现下听宁帝这么一说,便是将之前的猜测验证了。
“朕根据明泉死前的供词,已经将司礼监秉笔太监明骅、明霄、玄易三人纳入监视中,现下看来,明泉当日,也并未完全说出实情。”宁帝双眼微眯,眼底闪过凌厉的杀意。
“皇上将明德调往江南织造局,就是为了寻出破绽,通过他打开突破口?”严静思动身回皇庄前就收到了宁帝的亲笔信,信中写明了对广坤宫的人事进行了调动,名单扫下来,以首领太监明德为首,竟都是些用起来不甚顺手的人。
宁帝点了点头,眼神愈发深沉晦暗,沉声道:“皇后有所不知,这次越州广昌、广平两县的洪祸,并非全然天灾所致,实则更是*。”
严静思心头一凛,“去年越州段的长河大堤翻修,有人从中贪墨舞弊,混用了劣质的材料?”
“不仅如此。”宁帝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两年前,江浙布政使司会同江南织造局上书,请在江南十八府推行‘改稻为桑’,目的在于增加丝绸产量,销往海外番邦赚取更多的税收。几番廷议后,鉴于此‘改稻为桑’的举措利大于弊,遂拟发明旨,颁布施行。朕没想到的是......”
“皇上没想到的是,诏令下达到地方,江南一带的官员竟然以推行国策为名,行鱼肉百姓、兼并私土之实,是吗?”严静思替宁帝补全他说不下去的后一段话。
宁帝紧咬后牙槽,面容稍显狰狞,“没错!越州辖内,尤其是广昌广平两县,良田广袤,是国策推行的主要地区,也是酿成这次祸事的根源。而朕,偏听失察,罪同帮凶!”
为了一己贪欲,竟罔顾一方百姓的生死,其罪当诛!
作为最高决策者,宁帝同意推行此政,出发点虽好,但在执行中严重失察,督管不力,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然,事情已经发生,相较于自责,严静思更愿意看到一些实际的行动。
忽而想到南下的某人,严静思豁然明朗。
“户部尚书林大人亲自前往越州,并非如皇上之前所说,只为今夏米与宿根再生稻吧?”严静思问道。
宁帝幽暗晦深的双眸恢复几许灵动,“没错。林远手里拿着朕的调粮手谕,以及尚方剑。”
嗬,合着,林大人这趟南下,是去当屠夫了!
“皇上就不怕,相关州府接到调粮命令后将仓储亏空转嫁出去,加重盘剥治下百姓?”严静思道出可能性。
“林远离京的同时,朕另派出了十二名监察御史,到江南一带体察民情。”
严静思:这一招,很宁帝。
头顶悬着林大人手里的尚方剑,背后迎着监察御史的小皮鞭,各州府的长官们不想落马,就只有一条路走:之前怎么吃下去的,现在就要怎么吐出来。
可以预见,江南的某些大粮商和大乡绅们有的是机会和官府掰扯了。
严静思低头饮茶,借由偶尔抬眸的动作打量坐在不远处的宁帝,唇边浮现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看来,皇帝陛下在纠结自省的同时,也没耽误做局下套。算是没白瞎再活一回!
一锅麻辣汤底,一个放心倾诉的对象,让宁帝胸口死死堵着的一块大石挪出了缝隙,得以喘息,得以继续补牢。
送走嘴唇微肿的宁帝,严静思一时同情心发作,让人将沈迁唤来,这样那样嘱咐了一番。
下晌,受皇后之意换班轮值的沈迁被匆匆传到乾宁宫西暖阁,探上宁帝手腕片刻后,沈迁将头垂得更低了两分,以掩饰眼里的惊诧。
“番椒虽有散寒、开胃的作用,但初食过量,便容易阴虚火旺,腹痛腹泻......”
想到皇后娘娘的这番提醒,沈迁额头上不由得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细思恐极啊!
借着辛辣痛快地挥洒了眼泪和热汗的宁帝,还没来得及一身轻,就开始付出代价。来来回回折腾了小半天,药力渐渐发挥作用,这才拖着被掏空的身体歪在软榻上继续批奏折。
严静思听到消息,伏在书案上特没同情心地抖动肩膀。
抖动够了,方才挺起身,抹了抹眼角,对当值的莺时道:“派人去通晓各宫,明日辰时初刻,本宫在御花园的桂花亭请她们煮茶品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