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发深沉,何时才能到天明?她不知道,更猜不到。
喝了几杯酒,算不上宿醉,可鱼璇玑在床上一躺等到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了。外面风雪已经停了,天上还挂着暖烘烘的太阳,院子里的各色梅花都齐齐绽放,仿佛一夜春风什么都开始改变了。
侍女送上醒酒茶给她喝了,鱼璇玑把人遣走,自己披了件披风就朝外面走。阳光正明媚,昨晚堆砌起来的薄薄积雪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只有在少部分地方才能看见。她脑子还不是特别清醒,昏沉沉的还带着刺痛感。抬起发昏的脑袋对着天,突如其来地打了个喷嚏,好像也跟着吐了一口郁气,人都舒服了。
“璇玑姐姐,你怎么出来了?”玉落从对面屋子出来,看见走在梅花树下的鱼璇玑,立马就叫起来了。
见她飞快跑过来,鱼璇玑一抽眼角,旋而若无其事地拉下一支梅花放在鼻尖轻嗅,道:“刚睡醒。”
“你不适合在外面呆久了,还是快点回去,我准备点吃的马上给你送过去。”玉落看她神色无虞朝外面瞅了瞅道:“那个岛主早就让人来请你了,但是我们都没有去打扰你休息,就让他等着。”
想起早上那个自称为岛主最信任的下属的男人,玉落心里一阵不舒服。他们昙月族身怀异能,难道他们天族不是吗?可天族的人对待任何一个人都是和善的,才不会像他们那样把人分为三六九等。那个人,实在过分!
鱼璇玑脸色微变,沉吟道:“他派人来找本座了?”对啊,赫连烬拿到了火焰鸟的血,方诸山算是兑现了当初的约定,而她也该同样地把九幽笛和心法交换给昙月族了。
“璇玑姐姐,你别理会那些不识趣儿的人,先把肚子填饱了才是正事。我马上就去给你端,其实早就备好了的。”玉落说着还动手把她往屋里推,一副极为不愿意让她轻易去见昙月族族长派来的人的样子。
“不用了,走吧。”伸手摸了摸几乎不离身的东西,鱼璇玑眸光闪烁几番,最终将其声音化无,撇开玉落朝前厅去。
玉落瞠目,急得跺脚喊道:“璇玑姐姐,你等等我。”
被派来的人叫做李荣,是跟随在岛主身边六十多年的衷心仆人,岛上的人都很尊敬他,见者无不恭敬地喊一声李老。鱼璇玑从外面进到前厅时,李老正脸色铁青地坐在首座上,身上穿着厚实的裘服,头顶是一顶暖和的狐皮帽子。若是仔细看会发现他两鬓光光的没有一点发丝,脸庞呈现出过度苍老的褶皱,眼窝深陷,尤其是此时带着怒气脸色看起来更加吓人,要是胆小的可能都要吓哭了。
“楼主真是让老奴好等!”一语道破鱼璇玑的身份,又把自己的位份降低,可不是在抬高她,而是实打实地讽刺。
白钰带领着其他陨圣楼的人都候在前厅,见他来了纷纷行礼。当然,对那不尊敬他们主上的死老头,众人俱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鱼璇玑又不是个蠢笨的,怎么不知道这个李老话里的意思。她从容地进了前厅,坐在了上位左首的位置。同样是上首,左则为尊。招呼玉落端茶上来,她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清理着隔了夜的空荡肠胃,把旁边的李老完全透明化了。
“小小年纪,竟这么不知礼数!”李老被她的举动气得脸色更差,在岛上多年还没有人这样给他脸色呢!“这里可是我昙月族的地方,容不得你这么放肆!”
指责说教,鱼璇玑充耳不闻,理所应当地悠闲品茶,待一杯茶都喝完了,她终于开口,说的却是:“玉落,本座饿了,端点吃的来。”
“是。”玉落早就见识了李老讨人厌的嘴脸,看鱼璇玑对他的冷待,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兴高采烈地就去端东西。
李老气结,质问道:“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跟我去见岛主?”这臭丫头刀枪不入是不是?他说了那么多竟然不为所动!
“本座差点忘了,这里不是皇宫。”茶杯种重重地矗在桌面上,那清晰的重音敲响在每个人的耳旁,鱼璇玑面带严肃地朝白钰道:“你身为本座的下属,竟然不提醒本座!”
“……”其他人,包括李老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白钰微微一思索,便明白了她的用意,欠身请罪道:“主上恕罪,属下的确失职,忘记您最讨厌皇宫里那些狐假虎威的太监。”
这个李老明明就是一奴才,就算他们是普通人,主人家的狗对待客人就算是不闻不问,也不能出言讽刺。可这老家伙显然是在这巴掌大的地方作威作福惯了,因为他们陨圣楼的人是那么好欺负的。摆脸色,谁不会,要玩就看到底是谁玩的过谁!
起先大家还不明白,白钰这样一解释,所有人的清楚了,一些人已经不客气地笑了起来。碍于主上在场,刻意压低了声音,但笑声却是让李老听得甚是清楚。老脸长的通红,又羞又窘的神情出现在脸上,李老是怒不可遏,暴跳指责道:“你们可知我是谁,竟这样无礼,还把岛主放在眼里吗?”
“哈哈哈哈——”陨圣楼的人听他那样的话,很多人都不憋着了,大声地就笑了出来。
“你们,你们,放肆!”许是因为着急,他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听在耳朵里很是刺耳。怒极地盯着鱼璇玑,又朝周围瞥去,所见都是对他的嘲弄。那眼神脸色上毫不掩饰的讥讽让他多年来累及的自我高傲如摔碎的瓷器般破碎,而他眼中的始作俑者却一派让他痛恨不已的坦然。
玉落还没进来,耳朵里就听到阵阵笑声,好奇地进来想一探究竟,座上的鱼璇玑霍然一掌拍在桌面上,低声喝道:“够了!”
笑声戛然而止,刚刚还笑得没形象的众人立即止住了笑脸,变得严肃恭敬起来,与方才那叫一个大相径庭。
她优雅起身,眸光冷冽,语气清冷道:“你来有什么事?”
“我——”李老话才出口一个字,刚才被鱼璇玑拍了一下的桌子突然哄地下炸裂。站得最近的李老反应不过来,被弹起的木块砸中鼻端,鼻子一痛殷红的暖流就从里面流出来。脚步一歪,眼看着人要朝地上倒去了,白钰一脚踢去一个座椅。李老踉跄倒下,正好一屁股坐在了他踢过去的椅子上。
噗噗,玉落没憋住,不客气地笑了,连手里还端着东西都忘记了。
鱼璇玑斜斜地昵过她和一干隐隐发笑的众人,摄于她的威势所有人都不小了,空气里顿时沉抑下来。手忙脚乱捂着鼻子想要破口大骂,突然来的安静让他把话咽了下去。事到如今,他要是再看不懂形势那便是蠢得无可救药了。岛主说过不可轻易动碧霞落住的人,就算外面有他们方诸山的人,可现在他人在这里,也等不到外面的人赶来救自己。
怎么做,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娃不是方诸山那些十几岁的姑娘,不是他能威慑得了的。
“岛主请楼主前往神台去一趟。”这回态度恭敬了许多,就算心里怎么愤恨脸上极力隐藏,不表现出来。
鱼璇玑不坐言笑,道:“本座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但没有效果之前本座不会轻易将东西交出去。”若不能亲眼看见赫连烬身上的寒毒除去,她哪能将九幽笛交换给昙月族。
“你,你——”李老脸上又见怒容,想大声说道,可一听那些人刻意提醒他要对他们主上恭敬的声音,他忙舒缓了脾气道:“楼主这不是拿我们开涮么,你的情郎早就走了,你要怎么看到效果?”
淡漠的鱼璇玑听到“你的情郎早早就走了”浑身顿时僵住,猛然地扯身朝白钰等人看过去。赫连烬走了,为什么他们都没有人来告诉自己一声?被她凌厉的目光扫视到了,众人都害怕地低下了头。见状,鱼璇玑终于知道李老说的是真的了。
“璇玑姐姐,赫连大哥走的时候,你还在沉睡……”他在你门外站了好久,可没有进去。
有些话,玉落真是不敢说,她怕惹怒了鱼璇玑,届时在场的人恐怕有不少人都要受到牵连。尤其是白钰,知情不报。
他走了!他走了!脑子里乱糟糟的,那三个字的回音久久在脑海中荡漾。为什么都不来看她一眼就走了?自己舍命救了他,在他眼里真是那样罪不可恕的事情?
“主上?”白钰见她陡然间惨白的脸,一时间有口难言。
喉头上冲起一股腥甜,被她生生压住,继而她便恢复了冷漠的神情,对李老道:“既然岛主相邀,那本座就去一趟。”
“主上!”
“璇玑姐姐。”一干人各怀心思地喊着她,鱼璇玑视而不见,径直走出前厅的大门。李老看这位难缠的祖宗终于愿意跟他走了,也不管先前被羞辱了的事,跟着就追了上去。
“怎么办啊?”玉落急了,朝着白钰直瞪眼。赫连大哥不告而别,璇玑姐姐心里怎么会舒服?当时她就想去把璇玑姐姐喊醒的,可他非要阻止自己不让赫连大哥跟璇姐见面。这下好了,让她心里那么不痛快,伤的终究是她的身子啊。
白钰眸光沉得如同墨迹,对玉落的责问不发一言。若是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那么做。主上,日后你便会明白了。
千丈廊,这是她第二次来了。上次有他抱着直接就过去了,可这回却只会是她独自一人。李老在适当的距离就停下了不再往前,鱼璇玑则木然地走在上面,眼眸看着前方却没有一点焦距。周围是大雪飞扬,寒冷刺骨,可她心里更冷更寒。千丈距离,并不算太远,可她却觉得像是一生那样漫长,让她不想再孤单地走下去。
原来,没有了他,自己的生命会变得这般黯淡无色!
白幔飞动,与她墨色玄衣的身影纠缠,铸就一道刺目的黑白对比,伴随着冗长的脚步回声,直到千丈廊的尽头。
神台还是跟上次来的时候一样,除了那高高在上的圆台和四根柱子,周边全是熔岩流火。岛主老者站在神台上看着她不悲不喜地出现,宛如没有灵魂木偶人,老眼中闪过一丝窥探,没有询问九幽笛的事,反而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千丈廊会鲜少有人通过?神台又是你所见的这般模样?”
“跟本座有什么关系?”昙月族的事,她没有兴趣知道。
老者露出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反问:“难道与你无关?”
鱼璇玑揪着眉,眼神如刀地射过去。她上辈子可就只认识醉伶仃,也不曾踏足方诸山,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你的心绪暴戾了。”老者不掩饰地叹惋道,“走过千丈廊的人都会感觉压抑沉重,有死亡的气息在逼近。那不是虚设的幻境,而是人间忘川的禁制。如同幽冥般,不过是供活人走。一千个人,或许就那么一两个走过了。他不惧死亡抱着你进来就如寻常走路,千丈廊的禁制对他就无用。上回你们进来就是这四处熔岩翻滚,那是因为你们都中了寒毒,心里对热有着渴望,故而在神台上就看见了熔岩。这回出现流火,你的心必然处在幽暗之中,有堕入魔道的趋势。”
她神情一怔,惊疑地转着身查看四处,与上次相比那熔岩明显就弱了,反倒是流火越发强烈。真的是如他所说的那样?这里看到了,其实都是心里的魔障?
上次盘羽在他们面前掉入熔岩里,后续如何他们也不清楚,但这老头是把他们送了出去的。那手法就像神仙仙术,诡异漂亮得让人着迷。若真按他那么说,那一手必然也是骗人的花哨把戏。
“岛主为何要与本座说这些?”想要九幽笛她也不是不知道,何必这样绕弯?
老者哼笑,对她的冷漠不以为然,说道:“老夫只是觉得可惜,故而想提醒你一句,就算是心也会迷糊看错,更不要执拗于一些表面的迹象。你能看清灵魂,何不用最大的努力看看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或是人。”
看清?她眸光僵硬地看着在身边飞来飞去的流火,脑子里风暴般地掀起无数的混乱。
“老夫用龟甲推算过了,将来有个人会替昙月族接管九幽笛,所以不让你把东西交出去了。但是,心法你要留下。”老者摸着雪白的胡子,跟前次被他们气得跳脚不同,他显得很睿智而自信。“火焰鸟的血也给了你们,不算我们昙月族食言。”
“那个人会来找本座拿九幽笛?”这样的结果她真没想到过,但说起来她心里还是有丝欣喜的,起码陪伴了她这三年的九幽笛暂时留住了。
老者不答,却道:“你可知九幽笛是什么来历?”
摇头,她对九幽笛所了解的都是从醉伶仃那里来的,至于更多的她又不是昙月族的人,怎么会知晓?
“真龙之力你听说过吧?或许,天族的天机子也该跟你提过。”老者忽然抬手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来,藏在鱼璇玑身上的九幽笛孰地飞出悬在空中,笛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银光,耀眼夺目。“龙穴的传说在大陆上有了千万年的历史了,据说那里蕴藏了无数珍宝,一旦开启进入龙穴深处还能得到无上神力——真龙之力。龙魂珠是开启龙穴的钥匙,九幽笛乃真龙龙骨所制,是召唤龙吟之声的唯一器具。进入龙穴,唯有找到龙吟之声的真正位置,才是真龙之力的藏匿之所。”
“这九幽笛也不是我们昙月族所有,那是先祖们偶然得来,却无人能驾驭。后来,为了镇压夜夭魔灵便出了灵境台,只有历代灵境台的传人才吹奏出九幽笛的低声。随着千年前灵境台的坍塌,无人能记得它了,可灵境台却是一直存在的。就算不再是为了夜夭魔灵,它还是会落在灵境台传人手中。”
“老夫算过了,灵境台传人会再度出现,你就把它带出去吧。不用刻意将它传给谁,是谁的便是谁的,抢也抢不走。”
鱼璇玑脸色肃然,天机子是灵境台的人,昙月族族长又说灵境台传人会再度出现,到底怎么回事?
“老夫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但是这不是你的事,只需记住老夫方才的话。你是天上的帝凰星,还有着其他的重要事情去做,不要在这里多做停留,明日便离开。”
连自己是帝凰星都知道,昙月族与天族想必果然也不逊色,只是……
“放心,喝了火焰鸟血的解药,那寒毒必然除了。”她嘴唇一动他就猜到了鱼璇玑要问什么,他能救的只是一人,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