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工作,这是我决定回国之前,就已经拿定的主意。我必须这样做。一个月前,我曾经匆匆忙忙地回到过秦州,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在走出国门几年之后,第一次踏上了故土。必须四脚落地,这是我在意的,也是流星在意的。几年的留学生活,已经将我的热情彻底耗尽,归来时,我只有空空的行囊。
两年前,我一直无法与流星一起回国,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完成学业。在认识她之前,我下意识里几乎就没有郑重地在任何一个人面前承诺过学成回国,哪怕是面对着自己的心灵,都没有承诺过。真的是流星改变了我的人生走向。
两年前,她决定回国。在她看来,那是她唯一的选择。
因为当时她不能舍弃她孤苦伶仃的姨妈。她的妈妈当时早就不在人世了。流星很小的时候,就是由她的姨妈一个人带大的。没有什么能够改变她对亲情的选择。那时,她就已经感觉到我对她已经无法割舍。即便是风情万种,我对她也是情有独钟。我没有这样表白,可她却坚定地相信不用锦书相托,不用信誓旦旦,这肯定是刻在我心上的誓言。
比起我来,流星仿佛比我幸运,回国时,美国的房地美和房利美,似乎还都美丽着。中国这边更感觉不到全球将要到来的金融风暴的凶猛和恐惧,就业形势比眼下要好一些。那天,当她从一个朋友处获悉报社将要招聘十五个采编人员时,她毅然决然地决定放弃自己所学的专业──大陆法学史,那是完全不同于英美法系的法学史。
我当然知道做出这种选择,也有流星太多的无奈。她曾经无数次地梦想过回国之后,能够做一名法律工作者。她除了所学专业之外,还有着相当严谨的逻辑思维和语言表达能力。几个月之后,她果然果断地放弃了她早有的梦想。现在看来,她是对的。如果当初不做出这样的选择,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处境。
其实,在我上一次回国之前,还是流星帮我落实了工作,当我一块石头落地的时候,我才重返慕尼黑。
此刻,我坐在流星的身边,这已经是普通的病房。病房内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我们静静地坐着。
房间的门被轻轻地推开,走进来了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子,我认出了他,流星更认出了他。我马上站起来,表达着对他的真诚与谢意。来人的脸上仿佛哀鸿遍野,我一下子联想到了我的工作问题。
流星想坐起来,却无能为力,我将床头摇起了一点儿角度。来人曾经是市经委主任,叫相大年。我在上次回国时,曾经与他面对面地坐在了一张餐桌前,满桌子珍肴美味,几乎是炊金馔玉。那天还有一个人和我们坐在一起,那就是经济研究所所长,五十岁刚出头的张一宁。
我就业的事就是在那天,就是在那样的场合敲定的。
此刻,我们的话题很快就涉及到了我的工作问题。其实,那天流星与相大年通电话时,她就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她当时只是不想告诉我而已,她不想让我刚回到秦州,就面对世态炎凉。是在我再三追问下,她才告诉我了实情。
我们的谈话很快结束了。我明白了,我没有一点儿理由指责眼前的相大年。因为他也与我在同样短的时间内一起吞咽世俗,强品世故。就在我还没有回到秦州之前,相大年因为到站而离开了经委主任的岗位,这本来是预料之中的事。只是这件事来得相对突然了一点儿。
张一宁知道相大年已经风光不再。
相大年还是有些尴尬,他不仅仅有着有负于流星和我的那种愧疚,更有着一种别样感受
送走他时,他的脸上依然是那样的失落。其实,那或许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他更感觉到了人心不古。
我将他一直送到了医院大门口,那一刻,已经不是他在安慰我,而分明是我在安慰着他。我对他还是充满感激的,我的愿望虽然搁浅在了意外之中,他的热情还在温暖着我。我还在用另一种方式安慰着自己,张一宁曾经答应过接纳我,说明我还是有被认可的实力。毕竟有人曾经认可我是一个学有所成海外归来的学子。我自慰着,像是一次次手淫
当我重新回到病房时,流星的脸上仿佛还不如相大年走进病房之前那般阳光。那些天的病情已经让她慢慢地开始正视着她必须将要面临的严冬。相大年此前与她通话的内容,她已经将它埋藏进了地震后的废墟之中,她不希望让沉渣泛起,重新填满她的心灵。她希望用低碳的方式处理我将面对的一切,不再让气候变暖
我理解她,我早就理解她。她为了我,为了我能够回到她的身边工作,早就努力过,是那样地努力。
我站在流星面前,什么也没有说,我应该表现出超乎于她的坚强。那一刻,她仿佛真的给了我这样一个炫耀自己的机会,她哭了,她流出了泪水,那仿佛是不应该在这一刻流出的泪水。
我坐到了她的身边,将她慢慢地拥入怀中,想给她以慰藉。但我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天晚上,她终于让我明白了,明白了她内心世界的真实感觉,一种永远都得不到证实的感觉。那是因为在张一宁已经明确表示可以接纳我就业的情况下,我们几乎像是一个星外来客,根本就不谙一点儿事理。
此刻,我才知道,我们不应该像是桃花源中人,而应该知道天下有汉。
12
我不知妈妈的入土,让没让她得到安宁,至少没有让我们安宁。
还没有走出国门之前,我家那处老宅和老宅周围的温馨深深地融入了我的生命里。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曾让那条老街那样地安宁与祥和。那永远都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说什么也无法想象,是我的那些老邻居们,是我的那些街坊们,是他们的穷追不舍,让我和我的爸爸又一次陷入了迷茫之中。陷入迷茫之中的还有流星,当我知道这一切时,我觉得特别对不起流星,我似乎觉得是我和我的家庭给她带来了麻烦。
那天晚上被赶出家门之后,只有我妈妈发生了意外。我们本以为那五万元钱即便不是一种责任的象征,至少也是对我们的一种慰藉,一种心灵上的慰藉。可是我并不知道就是这五万元钱,却给我们带来了更大的麻烦。邻居们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此事,这便成了我们不可饶恕的罪过。
如果不是爸爸的传统,如果不是爸爸的懦弱,我甚至都不会那样轻易地接受开发商的恩赐,我不会让他们就那样轻易地让心灵宁静,我希望让他们承受他们应该承受的折磨,哪怕仅仅是心灵上的。
有人在一家网站上发出了帖子,流星以职务之便,在开发商那里为我家谋取了利益,谋取了五万元的利益。无数的跟帖,铺天盖地而来。
我一直以为我与流星的邂逅,是我一生的风景。
如今看来,流动在我身边的,不一定都是湖光潋滟和山色空濛。有时,她仿佛会让我感觉到呼啸,风一样的呼啸。
我并不真正地知道她的骨子里还有着一种超乎同龄女孩儿的倔强。
当她的那份内参递上去之后一直杳无音讯时,她便将她所了解的真相发在了她自己的博客里。这篇博客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这是因为在此之前,在我还没有回国的两年时间里,流星已经成了普通读者心目中关注民生的记者形象。她的博客也就自然而然地得到了广泛的关注。而那篇关于拆迁引发纠纷的博客,更是引起了相关百姓们的热议。
当流星手术后清醒过来之时,就有相关部门的领导通知流星,要求她将那篇文章从博客上撤下来。流星在坚持无果的情况下,最终还是答应了那样做。
这正是让我和我爸爸不安的伏笔。
流星的退步,正是开发商们求之不得的事情,可绝非是开发商们参与的结果。
是我爸爸的漫不经心,才将开发商给我爸爸的那五万元钱说了出去。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住户因为被强迁,而得到一分钱的慰藉,哪怕是精神上的慰藉。这正是让我的邻居们无法接受的事实。我不知道开发商是不是真的就是想用这笔钱收买流星的良知,从而让她放弃对那件事的继续关注,我却知道这笔钱与流星原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这件事还是被人们有机地联系了起来,而且还是那样天衣无缝。已经到了满城风雨的程度,流星全然成了罪人,她接受了开发商的恩赐,从而才有了对我妈妈之死那五万元的补偿,即他们所说的慰藉。
我是无法接受这种慰藉的。我怎么也想不通这件事情会这样复杂。
我并不排除开发商的那五万元钱有收买流星的故意,或许他们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将他们的主观动机淋漓地表达出来。可是流星却是无辜的,她是那样地无辜。她已经从她此次受伤的经历中,感觉到了世态的炎凉,感觉到了人情的冷漠,感觉到了她自己心灵一次次地被撕扯,更感觉到了原本对她褒奖有加的那些人价值观的顷刻颠覆。
流星已经明白,以往她为报社所赢得的荣誉,转瞬之间就成了她罪恶的佐证,那是因为有关领导的干预,是因为有的领导不希望像流星这样的记者这般肆无忌惮。
流星顾忌到了领导的冷脸,她答应了将那篇博客撤了下来。这已经是她最大的忍耐。那是因为她曾经不止一次地遇到过这样的难题。
面对着生灵的呐喊,她太想弄明白那些诉求的无奈,搞清楚那万物的纷杂。
那是另外一个故事,起因是一次一个不知道姓名的人的报料,流星赶到了现场。一个患者家属将他突然患病的妈妈送进了医院,送到抢救室时,一个值班男医生正在接手机。患者家属焦急地催促着他马上接诊,男医生还是慢慢地接完了电话之后,才开始他的工作。家属无法容忍他的无动于衷,当即与之发生了口角。随后家属开口骂了医生。医生打电话找来了保安,几个保安竟然不问青红皂白将患者的儿子的双手扭到了背后。当患者的女儿随后赶到时,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她走上前去撕扯,竟然被保安狠狠地踹了一脚,而那一脚正中她的肚子。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下身大量流血
第二天,她老公将一把尖刀刺进了一直偏袒当事医生的一个副院长的腹部。
他的担忧,他的恐惧,让他最终无法从这件事当中自拔出来。就在当天晚上,他自杀了。
流星将这件事报道了出来。
当初,北京一些媒体的记者赶到了秦州。这件事引起关注,也让一些人开始更加关注起流星这位年轻的女记者。
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她顿时成了我的惆怅。不管这一生我们会飘落到哪里,我原本宁肯与她四季平庸,浅唱低吟。
此刻,我想到了我爸爸早就告诫过我的话。穷了富了都是负担,我们守护着生命,并不是为了守护一份物质的富有,而是守护着一种从容的心灵,一种空灵而平淡的心境,守护住一种生态,一种让心灵幽静的生态。
我的心如同荒草冷月,碎瓦残垣。
我不知道我的情感应该来一次怎样的挥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