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叫她疑惑的是,直到那几个当值的孩子收拾完井台边的木盆,他们这些人依旧挤在这狭小又潮湿的小后院里,也不知道大家都在等着什么。
因刚才差点漏馅,这会儿阿愁心里便是有再多的疑惑,也不敢贸然开口发问了,她只一个劲地东张西望着。
她左右张望时,冬哥和瘦猴靠了过来。和她们一样,他俩也像俩小老头儿似的,将两只手抄在袖笼里。瘦猴抬起衣袖擦了擦冻出来的鼻水,对果儿她们道:“该打早饭钟了。”
他话音刚落,果然,不远处的惠明寺里敲响了云板。
于是瘦猴不免一阵得意。
果儿便刺着他道:“即便你说准了又能如何?反正你我又吃不到斋饭。你倒不如说说,太阳什么时候能出来,这都要冻死人了!”
瘦猴抬头看看依旧昏暗着的天色,叹了口气,道:“这会儿才卯正。这时节,怎么都得到了辰初才能看到太阳呢。”
胖丫道:“便是有了太阳,这大冬天一早起的太阳,就跟那没睡醒似的,晒在身上也感觉不到热乎气儿。还是指望着他们前头能早点结束吧。”
此时孩子们全都挤在那背风的墙角里闲聊着,一个孩子边跺着脚取暖边道:“今儿怎么这么晚?”
另一个孩子答着她道:“没听说吗?掌院在呢。”
阿愁有点没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只听一个女孩又道:“今儿掌院怎么来这么早?往常不都是要日上三竿她才会过来的吗?”
“这个你们就都不知道了吧!”缩着脖子的瘦猴又得意起来,卖弄着他那灵通的消息道:“昨儿阿愁洒了掌院一身汤水时,掌院不是正送着一个人出去吗?那是王府里的一个管事。说是今儿王府要在惠明寺打醮还愿,这可是个讨布施的好机会,掌院哪能错过。只怕等会儿还要挑着人往王妃跟前去讨一回赏呢。”
阿秀立时推着丽娘笑道:“肯定有你一个。”
丽娘抿着嘴儿笑了笑,回头看了阿愁一眼。
站在她旁边的一个女孩注意到她的视线,便也回过头来,一脸惋惜地对阿愁道:“可惜你昨儿才刚闯了祸,不然今儿也该有你一个的。”
胖丫嗤笑道:“你当这是什么好差事呢!那些个贵人若是侍候好了,掌院那里得了好处,自是不提;可若是侍候不好,便是你没有像阿牛那样,遇到个把你当牛当马拿鞭子抽着玩的,只要掌院那里没能得到满意的布施,回头定然得说是你们没有尽心服侍好贵人,不定还得白挨一顿责罚。”
果儿也嘲着那女孩道:“怕是她眼里就只看到了贵人们赏的那点子茶果点心了。”
“诶,你还真说对了。”那女孩倒也不否认,笑嘻嘻地道:“不是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我是茶果子底下死,就算被打死,做了鬼也是个饱死鬼。”
说得众人一阵笑,纷纷嘲着她道:“那点子茶食点心,撑也撑不死人的。”
瘦猴抱怨道:“要说会讨好人,我不说是咱慈幼院里的第一,大概也没人敢认这个第一了。偏掌院就是看我不顺眼,总也不肯挑了我去。”
“算了吧,你是再没那个机缘的。”果儿拿手肘顶着他的胳膊笑道:“你也不就着那井口照一照你的模样,歪瓜裂枣儿一般,没得倒吓得贵人做恶梦!”
“相貌倒在其次,”一个女孩附和着她笑道:“主要是他再管不住他那张爱说三道四的臭嘴。”又嘲着瘦猴道:“你确实是能说会道,可什么有的没的你都敢往外说,我若是掌院,也不敢把你放出去。到时候别没讨到赏,倒得罪了贵人,讨一顿好打回来!”
又一个接着话笑道:“所以掌院他们才宁愿挑着丽娘和吉祥这样听话的。哪怕是挑着阿愁这样哑巴一样不开口的,也总比你这猴儿稳妥。”
听到自己的名字,阿愁眨巴了一下眼。若说之前她就疑惑着,她这里的异状竟都没人发现,如今她可算是明白了,原来她是个不爱开口的,所以便是她一直这么沉默着,也没人觉得奇怪。
正这时,之前那个在厅上侍候着管院们吃饭的女孩过来了,隔着院门冲着众人打了个无声的手势。
“开饭喽!”
瘦猴立时活泼地叫唤一声,带着头儿地窜了出去。其他人也都呼啦一下全都跑向了前厅。只阿愁她们这一屋被罚不许吃饭的女孩子们,无精打采地拖着个步伐走在最后面。
等阿愁跟着众人来到厅上时,果然看到厅上已经没了炭盆子,那些管院们也都散了。不过,便是此刻大厅的门是大敞着的,厅上仍有着些许余温,引得那些在透风的小杂院里冻了个透心凉的孩子们一进来就发出一声满足地叹息。
许是因为迎面那张八仙桌后面的长条案上供着一尊弥勒佛,阿愁才刚进来时,险些以为自己是误入了哪个寺庙的佛堂。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原来他们慈幼院的房子,是惠明寺捐出来的庙产。
这厅堂极大。厅堂的两侧,分左右各摆着四张长长的木桌。阿愁进来时,只见女孩们按着各自的寝室,分别坐在右侧那四张长桌的后面。左侧,那十几个男孩们则都挤在同一张长桌后面,剩下那三张长桌全都空着。
因她走着神,险些叫门槛绊了一下。果儿抱怨了她一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一边领着她往她们寝室那张桌边过去,一边扭头对胖丫道:“他们男院那边都快没人了。”
“这是自然的,”胖丫道:“你若是想要领个孩子回去,怕也更愿意要个男孩儿。有把子傻力气,能帮着干活不说,便是将来娶妻生子,也总是跟着自家姓的一家人。领个女孩回去,除非是当童养媳,不然到了岁数还得赔出一笔嫁妆去,这赔本买卖可没人乐意做。而且,世人都是重男轻女,生个女孩,你自家不想养,想卖都没人家愿意买。那怕担了王法犯了杀孽的,不过把孩子往育婴堂里一扔;若是个不惧王法不畏神佛的,不定就直接溺死,回头只说生了个死婴也就是了。可若是生个男孩,便是你自家不想养,总有想要个儿子的人家,好歹还能卖上几文钱。你看看那些被扔到育婴堂的男孩,十有八-九都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没毛病的也早被人领走了。剩下的,能活到够进咱慈幼院年纪的,自然就更少了。”
“是这个理儿呢。”
果儿应着,拉着吉祥和阿愁在角落里的一张长桌边坐了。
不一会儿,几个当值的孩子抬着一个几乎已经不冒热气的粥桶和一筐馒头进来了。别的长桌边,那些孩子都拿了碗过去依次打着饭菜,只阿愁她们这一桌,全都眼巴巴地望着。
掌院和管院们都不在,一个“狗腿子”假模假样地举着根铁戒尺站在粥桶边上监视着众人,其他的,则在几张桌子之间来回游走着,甚至还有个女孩凑到果儿耳旁小声说了一句什么怪话。
果儿最是受不得气的一个人,立时抬头,冲着那“狗腿子”愤愤地喷着鼻息。那女孩则哈哈笑着退了开来。
胖丫见了,伸手按住果儿的肩,低声骂道:“别理她,小人得志!”
沉默了一会儿后,果儿道:“难怪阿牛要跑,这种日子,我也过不下去了。”
胖丫一听,忙拿肩撞着果儿道:“快歇了你这念头吧!阿牛跑便跑了,他总能找到一条活路的。便是再不行,大不了做个小乞儿。可你一个女孩儿家,你能跑到哪里去?!只怕你连做个乞丐都不成,迟早被人抓住卖到那暗门子里去!到那时候,你才真是想活活不了,想死又死不掉呢!”
一直和阿愁一样沉默着的吉祥道:“其实也没什么,熬一熬也就过去了。等我们满了十五岁,就能从这里出去了。”
果儿立时冷笑一声,道:“虽说朝廷会养我们到十五岁,可满了十五岁之后,我们又能去哪儿?!男孩好歹还能落个独立的户籍,我们女孩可不成,除非你有本事交那一大笔钱给自己立个女户,不然你就是个没有家主的。朝廷有那个权利替你做主,把你婚配出去!可由着朝廷配婚,能配到什么好的?不是老弱就是病残!便是运气好些,配个年轻的,只怕也是那边塞里的军汉。”
吉祥默了默,小声道:“军汉也没什么……”
“军汉是没什么,”果儿吓唬着她道:“不过就是爱喝个酒,闲着没事打个老婆什么的……”
她话还没说完,就叫胖丫在她肩上又拍了一巴掌。
“你吓唬她做甚?!”胖丫道,“何况我们离十五岁还有好些年呢,不定在那之前,就有人愿意领了我们回去做养娘呢。”
果儿一听,那双漂亮的凤眼不由一亮,托着个腮道:“最好我能被教坊司看中。前儿来的那个老娘,你们看到没?她后面跟着的那些女孩子,我听说都是前些年教坊司从咱慈幼院里挑过去的。你们瞧瞧她们穿的衣裳,还有那首饰,多漂亮呀!”说到这里,她忽地叹了口气:“可惜了,我不识字,听说这一回教坊司只要那识字的。”
胖丫拿眼横着她道:“阿愁又不是没教过你。”
“是啊,”果儿泄气地挥了挥手,“她今儿教了,我明儿就忘了。看来我不是那块材料。”
阿愁顿了顿,到底没忍住,小心问着果儿道:“那个,教坊……好像不太好吧?”
“哪里不好了?”果儿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