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债券”换来的那些钱粮,眼看着一点点消耗出去。
与此同时,伤员也一批批地送回山上,开始是缺胳膊断腿的小喽啰,张罗着安置养护;也有受伤的好汉提前撤回的。史进后背上中了一箭,是趴在车子上给送回来的,上身光着,那酷炫夺目的九龙纹身也就跟着秀了一路。史进没显得多虚弱,不喊伤不喊痛,只是整天沮丧地念叨什么,说等伤好留疤,自己背上那条龙估计要变三只眼,让姑娘看了,不笑话他!
李应跟人单挑,全身挂了七八处彩,回来的时候裹得像粽子。刚让小喽啰扶着进了屋,就招手命人把山寨这一阵的账务取过来,粗略审查一遍,见他落下的工作都让潘小园他们顶上了,山寨还不像有破产的势头,这才露出满意的神情,让人给他换药。
花荣回来的时候右手裹着绷带,却是精神抖擞,不时跟周围人高声谈笑,说他是如何一箭射中梁中书头顶上的官帽,又是如何拼杀得酣畅淋漓——要不是后来右臂被砍了一小刀,妨碍拉弓,他才懒得撤退!
潘小园看得心惊肉跳。这时候才真正看出梁山好汉和寻常江湖武人的区别来:这是一群真正的亡命之徒,他们不怕血,不怕死,唯有在战斗中才能绽放出无与伦比的气概。
同时她的担忧一天重似一天。那些出征的好汉,一小部分是有家室的,老婆孩子盼得征夫归,天天组团去金沙滩观望等候。潘小园自己有工作事业,分不开身,可有时候却也有冲动,到金沙滩去加入迎亲团——万一,能早那么一刻见到他呢?
心里头却自己跟自己不服气:早见到晚见到有什么区别,武松还能让人打死打残了不成?大宋的官兵要是那么厉害,也不至于后来把两个皇上都丢了。
好在身边的小弟都挺善解人意,笑嘻嘻地保证,一听到信儿,立刻来跟大姐汇报。
可最后汇报给她第一手讯息的,却是贞姐。小姑娘一阵风似的跑进来,进门就嚷嚷:“六姨六姨,外面都传,好像是武二叔回来啦!”
时当正午,外面却天昏地暗。最后一场秋雨,裹挟来沁骨的寒气,噼里啪啦打落了泛黄的树叶。西边的土路被暴雨冲断了,来来回回修路的小喽啰喊着号子,扛着泥土袋子,不时经过门口,留下纷纷繁繁的脚步声。
还不到生炉子的时候,潘小园裹着两床被子,正舒舒服服地窝着办公。吃饭时,也懒得去外面淋雨,家里搜罗出几把米,一小罐红豆,小灶上煨成一锅稠稠的粥,这会子已经开始咕嘟咕嘟冒香气了。
一听这话,不由自主一起立,两床被子全掀地上了。贞姐给抱起来,眨眨眼,若有所思地看她。
潘小园也懒得跟她装,朝她一笑,让她看着那粥,撑把伞就出门下山。
临近金沙滩,已经能看到小喽啰来来往往,不少人神情紧张,说什么:
“快去请军医,找药!”
“寨子里快没药啦,要不去村里找找?”
“安置伤员的地方还有么?情况不太好……”
“安道全安神医呢?什么?随军还没回来?”
“轻拿轻放,轻些儿抬!”
潘小园眼睛瞪得老大,油纸伞被风吹得斜在一边,伞柄在手心里乱晃,刮得疼。
眼看着一个大担架放在平板车上,被七手八脚地沿路推过来,泥泞的土路被十几只大脚踩过,朝两边溅着泥点子,车轮忽然陷进泥里,又让人喊着号子拉出来。
被单底下,一个雄壮魁梧的轮廓,毫无生气的头上裹着遮雨的布,被单下面耷拉着一只血淋淋的手。雨水混着血水,成了污浊的淡红色,一滴滴落下地来。
旁边簇拥着十来个小喽啰,个个都快哭了。
“大哥,你坚持住……”
潘小园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担架移动,忽然觉得嘴里一咸,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把嘴唇咬破了,这才觉出疼来,满脑子都是三个字:不相信。
恍惚出神了一阵,才觉出身边沉着的熟悉的脚步声。她猛地回头,看到个高大矫健的熟悉身影。依旧是出发时的那身衣服,穿得齐齐整整,头发挽得一丝不苟,只是眼中略有疲态,见她回头,眉梢一弯,似笑非笑。
他开口,似乎是想叫她。脑子里徘徊了几个称呼,终究是选了个最中规中矩的,和山寨里其他兄弟一样,叫她:
“六娘。”
潘小园心中一阵洪荒之力排过,第一反应是咯咯笑起来,我就知道!
扔掉手里的伞,冲上去狠狠给了他一拳,打在胸口,泥牛入海,润物细无声。自己落得胳膊一麻,残废了两秒钟。
这么多人乱哄哄围着,武松有点窘迫,拨开她第二拳,捡起地上的伞,给她遮在头顶,简略地说:“大名府下来了,没多伤人,梁中书跑了。”
潘小园忽然鼻子一酸,点点头。记忆中的那个平行世界,大名府一战,可是杀得军民不分、血流成河,城中将及损伤一半,算是水浒世界里运气最差的城市之一。
而如今,武松上来就说了一句她最关心的,“没多伤人。”
四周瞄一眼,见不少人在往自己这边看,心里突然一柔,想起他临行前那句,“……等我回来再说”。
可还欠着个什么呢!忽然有冲动,想给他一个小小的下不来台,手伸过去,又心软了,怕他害羞。
一犹豫的工夫,武松已经把伞塞到她手里,自己溜开几步,面不改色朝旁边的小头目发号施令,教安置伤员、整理军器、去各军寨报到。
潘小园这才想起来关心担架里的倒霉大哥,凑上几步,问:“是谁?怎么回事?要帮忙么?”
再往车子里担架上看,底下的人似乎半昏迷着,那只染血的手臂因疼痛而颤抖。
旁边的小头目还在感叹:“什么叫义气,这就叫义气!嘿,换成咱们,谁敢单枪匹马,一个人劫大名府的法场?”
另一个点点头,表示极其同意:“要不是石大哥,卢员外早就没命了!……那帮狗官也不长眼,梁山泊的好汉也敢动!在牢里给他吃了这么多苦,要俺说,以后抓着那梁中书,定然碎碎剐了,给咱家大哥出气!”
“嗳,你们还是看着点儿路,别颠着!”
第129章1129.10
潘小园听那群小喽啰小头目絮絮叨叨,说什么“劫法场”、“救卢员外”,听得一怔,不由自主抓住武松的袖子。
武松还以为她是让那满担架的血吓着了,回头安抚一句:“别怕。石秀兄弟只是伤重,但性命应该无碍……”
以他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当然人人都是铁汉。
潘小园愣愣的道:“不是,他是……”
车子转了个小弯,潘小园终于看清了担架上那张全无血色的面孔。
即使是半死不活的石秀,全身上下依然散发出刀锋般的气场。像头倒下的狮子,浓眉蹇着,薄唇抿着,让她不由自主地一哆嗦。
他突然微微睁眼,目光一下子落在潘小园身上,眼中微微迷茫了一刻,这才又看到旁边的武松。她还抓着他的袖子,眼中神色有些慌张,有些焦虑,顾盼之间,楚楚可怜。两人的距离不足二尺,不正常的近。
石秀在大名府牢房里受尽折磨,昏昏沉沉多少天,刚一醒,就看到如此不堪的场面,心里无比膈应,眼中射出怨毒的光,牙齿一咬,又昏过去。
就那么一刹那的眼神,潘小园明显地感到了身周一冷。一时间,心头闪过三个首尾相连的念头。
第一,不高兴大哥重回江湖了。
第二,他好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