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人……你这么年轻怎么生了这种坏病?有去医院看过吗?医院是怎么讲的?”
喜欢闲聊的司机让年轻人感到了不耐烦。
他不太想要说话,沉寂了片刻过后,又觉得对帮助自己的人冷漠以对,不是很好,就道:
“在吃药了,可能过段时间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
老巡长立刻意识到他在撒谎。但他也不便多追问。差不多该点到为止了,于是他只是发出一阵和蔼的笑声。但这年轻人不知怎的,有要说话的冲动。
那时,外面还在下大雨,像是鞭子一样抽打在车窗上,发出哒哒的声音。
巡长听到这个年轻人犹豫地问道:
“陌生人……老师傅,你说,我是说……假如一个人,他原来的身体死了,但是他的灵魂、或者意识……还寄托了另一种身体中,一种不是人的身体中,可能是猫、也可能是老鼠的身体中,再譬如说……像卡夫卡的变形记,高中语文课文里说的那样,变成一个甲虫……那么这样的一种人还能被人类社会……接受吗?”
老巡长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头,他有点弄不清楚这个失踪者的心理了。他顺从这人的思路,笑道:
“你这问题好玩,哈哈。变形记这文章我也读过。我想这得看他还能不能被人认出来吧,要是能被人认出来,譬如说能说人话,那这人一定能受到人们的保护。但被认出来是有点难的。如果变成了猫,倒还在地上比划比划几下,写出字来。但要是老鼠和甲虫……嗯,或许就要把自己沾到油漆里,用身体写字……这样人们大概也能认出来,一定还能保护他的。”
后视镜里,年轻人略有放松了。巡长是从他露出口罩,也在帽子下的颧骨附近的面部运动看出来的。
装作普通驾车人的巡长就笑着继续说道:
“现实中宠物狗会受到保护,那什么转世的什么蜡,还是什么玛,也会受到保护。一个大活人若是真像变形记里那样遭了不幸,说不准反倒会成为世界奇珍……举世无一的奇人咯!”
他看到年轻人可能也是在笑了:
“那不就是新的不幸了,他要被豢养起来,可能被研究,也可能是珍稀的动物了,总之,就不再是个自由人了。”
“也是,也是,要真是人,一定还是向往自由的生活的。”
巡长点头。
但笑完后,那年轻人的心情好像更不好了,他的手指不住地在叩击他自己的膝盖。他就像巡长见过的其他的所有普通人一样,根本无法藏住自己的心情,会在动作里表露出来。
路还很长,雨还在下,聊天的机会还很多。
这年轻人就继续犹豫地说道:
“那假设这个倒霉的家伙,也不是变成了动物……譬如说他变成了某种鬼魂!”
巡长听到这里,心里莫名发憷,他笑道:
“朋友,这可不兴封建迷信哈!大雨天的,别吓人。”
“老师傅,你能听我讲完吗?”
年轻人恳求道。
“好,你就继续讲,我听着。”
“我说假设这人变成了某种鬼魂……他是在一天醒来的时候发现的。那时,他的灵魂是一半已经离开身体的状态了,他可以用灵魂看到自己的身体。而他的身体也可以看到他的灵魂……接着,灵魂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快要死掉了!可能是快要饿死了吧,也可能是累死了……总而言之,这具身体已经萎缩了,长尸斑了,全身都衰弱到了极点,眼瞧着就活不了了!”
年轻人颤颤巍巍,完全陷入到自己那绝望的思绪之中去了:
“但他不想转生,他还想逗留在人世间,而那天可能是阎罗王今天开了个小差,所以……这个灵魂,这个鬼没有被叫到地府。他看着他的尸体,心想还能不能再进去,结果他尝试了一下,便成功地、像是给气球打气,像是把水重新注入到袋子里一样,成功地回到了人的身体中,但这个身体确实已经死掉了,救不活了。只不过由于灵魂的关系……尸体动了起来。”
“这……吓人哈!你是说这人要诈尸了?”
年轻人猛地点头,脑袋在那瞬间像是折断了一样要点到自己的胸口,这精神状态不正常的人失神地说道:
“对的!诈尸了……灵魂回到了身体里,这种状态可能像是把水注入水中。他就像是水一样没过了他自己即将死去的大脑,也没过了自己即将停止的心跳,他没过了那些穿行于身体之间的无数的血管与肌肉,他更没过了那些支撑身体的每一块骨头,直到把这个身体重新支撑起来。然后,他确实地站了起来,但已不再是原本活人的灵肉为一的状态,他像是艺人做皮影戏一样,强行地举起了这具尸体的手,他成功了。他强行地抬起了这具尸体的脚,他也成功了。他用新的眼睛蒙在了旧的眼睛上,他也成功了。现在,他强行叫他在路上走路,他再一次、再一次地成功了!那么这样一种怪物,一种僵尸……若是在过去……那肯定要被驱邪吧?”
年轻人问道。
“这……封建迷信不要乱说呀,很忌讳的。”巡长迟疑了片刻,“但是历史上应该没有明确存在过的僵尸。古代说杀什么僵尸、诈尸,其实可能只是诈死或者回光返照,或者单纯编出来的谎言。要是真有僵尸,那能飞天遁地的东西,没准能得到大家伙的崇拜哩。除非正英师傅也真的存在,专门来驱鬼,哈哈,都是影视剧里的事情了。”
年轻人点了点头,说:
“确实。古代的做法是不能作为参考的……那么……”
他顿了顿,问道:
“假设现代出现了这样的还魂尸呢?这样一个人还能被人类社会接受吗?”
狂风在暴雨里放荡地呼啸,雨水更急促地打在车窗上,噼里啪啦的响动像是某种野兽的怒吼。
巡长迟疑地答道:
“这就太怪了。也许科学家们会很感兴趣的。”
车已开进了姬水县的大路,转弯的时候带起了无数的水花。
巡长没有陪这精神出现状况的人说更多的话了。他想他大致已经了解了情况。
他打着方向盘,径直问:
“年轻人,你家在哪儿?”
年轻人报了一个位置。
车便一阵飞驰,在这人烟稀少的小镇里拐了几个弯,见到了一条小河。河边立着一排自建的两层农房。
巡长停车,年轻人走前又连连说了几声感谢。
巡长没有立刻离开,他踩下油门后,只往前行了数十米,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停留片刻,那里可以见到河边的景象。
只一会儿,举着望远镜的巡长就看到那个年轻人绕过屋子,走到了湍急的河边。巡长顿时想到这人举世孑然、精神状态又差,极可能会跳河自杀,正要开车过去阻止,却看到这年轻人只是从自己的衣服里掏出了一本被包书纸包得很好的书本。
接着,他毫无留恋地把这书本往外一投。
书本脱手后,即落进了浑浊的水里。
而他那双一直藏在衣服里的双手终于裸露在了空气里。上面没有恶疮,上面有的是一种正在蠕动的、人类世界所没有的、来自于另一人间的冰凉的浆流。
接着,淅淅沥沥的雨水从他身边的树上缓缓流下,在他蒙着一层银色的双眼前,涌入河水,奔向了遥远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