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多就走了,来了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人看着学子们自主温习。谢文纯在路上奔波,好久没用过好墨了,于是拿出绢纸开始练字。
那青年人在屋舍中巡视走动,一眼就看到后排多了个俊俏小书生,心想这就是新来的灼然先生的小弟子了,走到近前见了他的字,心中暗想果然人无完人。
中午用饭还是谢文纯眼中的“粗茶淡饭”,还不如昨日和老师在一起蹭的饭。下午是赵先生来指点众人写的文章,谢文纯没准备,就去现写了一篇,在末尾交给了赵先生。
赵先生四十多岁,考上了举人却没出仕,见了谢文纯的文章心下赞叹,文笔昳丽,不过也是一眼看出谢文纯的缺点,一是字算不得好,二是过于追求词句之美了,偶有几句见地都没有展开。赵先生心下有些疑惑,灼然的字那是天下闻名的,这小弟子怎么写成这样?于是对谢文纯道,“字还需练练,这个灼然最是擅长。”
谢文纯心道我跟了他一年,也没指导过我写字写文章啊,这话当然不能说,只先应下表示一定好好练习。
一日课程结束,谢文纯来到了沈灼然的教舍,身为院长沈灼然自有独立的一间屋舍,也就仅仅如此了。
沈灼然见是自己的小弟子来了,道,“今天怎么样?可还适应?”
谢文纯回道,“先生们讲的都很好。”
沈灼然道,“周先生讲的经意还是很好的,你没事可以多多讨教。”
谢文纯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对沈灼然道,“老师,我写的字总是没什么锋骨,可有什么办法?”
沈灼然道,“字如其人,你现在年纪还小不必强求什么风骨。”
谢文纯听着这话不像好话,“老师!”
沈灼然见小弟子又要炸毛了,乐呵呵的道,“若真想练,我知道个窍门,足够你应付考试,不过不是从心往外写出来的,终差了一层光明磊落。”
谢文纯道,“老师带我去东海畔时不是给我讲过么,对付倭寇不一定要用光明正大的手段,既写字是科举之本,那走些捷径也很好啊。”
沈灼然又道,“那你回去就把我们所见倭寇之状总结一下,再写写应对方案,这些我们都谈过的,三天时间够了吧?”
谢文纯道,“一天就足够了!老师,写出来了就教我窍门?”
沈灼然笑道,“一言为定。”
等回到自己的屋舍,让濯香研了墨开始动笔了,谢文纯才回过味来。他和沈灼然在东海游历之时,谈论最多的就是倭寇引起海禁,海禁导致走私,走私又使倭寇生生不息。沈灼然当时曾对他说,世人趋利,而世家为其中翘楚,无视国家王法与倭寇走私。谢文纯当时还问道,“那崔家……”沈灼然道,“你说呢?”
想到此处,谢文纯久久不能落笔。恰巧此时易行止用了饭回来了,见谢文纯在这里发呆,小书童濯香也在那发呆,一笑道,“你们两个,都呆想什么呢?”
濯香吓了一大跳,连忙出去了。谢文纯见是易行止,苦笑道,“没什么,遇到篇难做的文章。”
易行止道,“那就先放在一边好了,哪有这么急的。”
谢文纯静了静,道,“行止兄,写文章的题目是,若亲人做了错事,到到底应不应该揭发?”
易行止奇道,“做了错事?是多大的错事?”
谢文纯道,“成千上万的性命。”
易行止想了一会儿道,“若是圣人,定会大义灭亲,可若是我……”说着挺不好意思一笑,“不过,这种事情也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吧?”
谢文纯看出来其实他本想说的是不会,但这话不能明着说,穿出去就不好了,一时间心更加乱了,一个字没写,早早的上床歇着去了,气的濯香偷偷瞪了易行止好几眼,还以为是他把少爷惹难受了。
谢文纯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一会儿回想起路过的那个刚被倭寇洗劫过的村子,妇女不是被掳走就是被用完了杀死,血浸透了土地,一片死寂;一会儿又想起他们借宿过的一个村子,村里的壮丁白天做农活,晚上就上船做倭寇,即使如此仍面黄肌瘦,不是被逼急了,谁愿意冒充倭寇呢?当晚,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的小舅舅、两个表兄都加入了倭寇的行列,自己奉旨前去征讨,这时娘出现在中间,将剑插入了她自己的胸膛。
第二天谢文纯就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课了,易行止在旁道,“文纯,我看你第一天睡觉挺老实的,怎么这才第二天,就开始踢上人了?”还有没说的是,后半夜还像树袋熊一样抱了上来,让人都不忍心把他叫醒,搞得自己也没睡好。
谢文纯颇为不好意思,“对不住啊,昨夜做了个噩梦,今夜不会了。”
易行止摇摇头道,“我没有说你的意思,有什么心事讲出来,别自己憋坏了。”
然而这种事情谢文纯是绝对不会说的,一边是老师和自己的良心,一边是他的母族,他还不想选。一整天上课都心不在焉,所幸今天是谭先生来讲大晋律法,这些沈灼然教导的十分用心,又在游历中不断指点实例给他,谢文纯对律法算得上十分拿手。下午的算学也是谢文纯在家就早掌握的,于是他几乎是花了一天的时间来“发呆”。
易行止见他魂不守舍,几次提醒他没反应也就随他去了,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才只认识两天。
到了晚间,谢文纯拖着步子,来请老师沈灼然宽限些日子。
沈灼然了然笑道,“想不通?不知道怎么写?”
谢文纯低着头,闷闷道,“孝乃民之行。”
沈灼然道,“以孝事君则忠”。
谢文纯虽然还有话可以反驳,却也知道这样“诡辩”是没有意义的,他站了一会,突然跪下道,“沈先生,求您将我逐出门墙。”
沈灼然心中又气又怒,没想到这小子一点抗压能力都没有,怒道,“不准!”气的就想打他,终于没忍心下去手,“文纯,你看不到吗,你看不到吗!再这样下去,大晋就要亡国了啊!”
谢文纯挭着脖子道,“我看还能有一百年!”
沈灼然气的直抖,“一百年?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为的就是见国有弊而不言,人人结党营私谋一私利么!”说罢,拂袖而去,远远的又扔下一句话,“不出两月我就要上京了,你好自为之。”
谢文纯仍直挺挺的跪着,眼睛慢慢的红了,一拳砸到土里,终于痛苦失声。
回到房内尽管百般遮掩,还是被濯香看出端倪,濯香忙冰浸了布巾,来给他敷眼睛,一边不断说道,“少爷,可是和沈先生又闹矛盾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这种木头疙瘩较真,气坏了自己身子就不好了。”
谢文纯默不作声,待得第二天起来,又和没事人似的,和同窗正常交际着,有问题请教讲课的夫子,有些想法也回去找沈灼然,仿佛那天的事情就不存在了。沈灼然也抽了个空子,告诉了他练字的“秘诀”----没事在墙上写字,有助于炼字形、笔锋。
然而每一天,他都会对着白纸空坐,显是内心仍极为挂怀。就在谢文纯在岳阳书院安定下来的小半个月后,谢松的回信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