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免弄巧成拙,须得一味神芝草保驾护航。将我这七万年的修为同神芝草一起炼成颗丹药,服给叠雍食了,估摸不出三月,墨渊便能醒来。
因神芝草有这样的功用,当年父神担忧一些小神仙修行不走正途,将四海八荒的神芝草尽数毁了,只留东海瀛洲种了些。便是这些草,也着了浑敦、梼杌、穷奇、饕餮四大凶兽看着。父神身归混沌后,四大凶兽承了父神一半的神力,十分凶猛。尤记得当年炎华洞中阿娘要渡我修为时,阿爹去瀛洲为我取神芝草回来后那一身累累的伤痕。似阿爹那般天上地下难得几个神仙可与他匹敌的修为,也被守神芝草的凶兽们缠得受了不轻不重的伤,我这一番去,他评得不错,倒像是疯子行径,估摸得捞个重伤来养一养。
他与我本就只隔着三两步,自他放开我后,我靠着那硕大的柱子也没换地方。他不过一抬手便将我困在柱子间,一双眼全无什么亮色,咬牙道:“为了那个人,你连命也不要了吗?”明明我才是被困住的那个,他脸上的神情,却像是我们两个掉了个角儿。
他这话说得稀奇,若我实在打不过那四头凶兽,掉头遁了就是。全用不着拿命去换的。这种地方,我的脑子还是转得清楚,左右取不回神芝草,我再守着师父七八千年,也没有什么大碍。
但瞧着他那苍白又肃穆的一张脸,我却突然省起件十分紧要之事。照我平素修行的速度,这么又是重伤又是少七万年修为的,少不得需耗个两三万年才缓得过来。这两三万年里,自然没那个能耐去受八十一道荒火九道天雷的大业继位天后,从未听说哪一任天帝继位时未立天后的。这么看来,若再让这纸婚约将我同他绑作一条船上的蚂蚱,却不是那么妥当。
我咳了声,仰头望着他道:“我们这一纸婚约,还是废了吧。”
他晃了晃,道:“你说什么?”
我拨开他的手,摸索着案几上的茶杯灌了口茶,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干的:“这同你却没什么干系,原本也不过是当年桑籍做错了事,令我们青丘失了脸面,天君为了让两家有个台阶下,才许了这么个不像样的约。此番由我青丘提出来退婚,咱们各自退一场,这前尘往事的,便也再没了谁欠谁。”
他半晌没有动静,背对着我许久,才道:“今夜,你来我房中一趟吧,结魄灯不在天上,在我这里。”话毕,未转身看我一眼,只朝殿外走去,却差点撞上紧靠着殿门的另一根水晶柱子。
我干巴巴道了声:“当心。”
他稳了稳身形,手抚着额角,淡淡道:“我一直都在妄想罢了,可我欠你多少,你欠我多少,命盘里怕早已乱成一团理不清了。”
他那一副修长的背影,看着甚萧索。
第十九章怦然心动
我在殿中茫然了半晌,心中有些空荡荡。
端起案几上的冷茶再喝两口,将干涩的嗓子润了润,才踩着飘忽的步子出了殿门。
殿外立成两列的西海小神仙已撤了一半,想必给夜华开道去了。剩下的这一半正呼啦呼啦朝西海水晶宫正宫门方向移。
看这光景,倒像是又有客至。
我逮住一个扫尾的问了句,扫尾的仁兄苦着一张脸果然道:“有客自远方来,水君着臣下们前去迎一迎。”
看来西海水君今日很有几分迎宾待客的缘分,即便此番是西方梵境莲花座上的佛祖驾到,我也绝不会诧异了。西海两代水君都低调,没怎么得着我们这些老辈神仙的垂怜关怀,今日能连连迎到几位贵客,长一长他的脸面,也挺好。
结魄灯既在夜华处,自然用不着我再到九重天上走一遭,省了不少事情,可奇怪的是我心中却并不觉松快。方才夜华那副萧索的背影在眼前一阵一阵晃荡,晃得我一颗狐狸心一阵一阵紧。
片刻前领我过来的一双小仙娥恭恭顺顺地再将我原路领回去。因叠雍那副同墨渊甚不搭的容貌势必要令我看得百感交集,过扶英殿时便也没推门进去瞧他一瞧,着小仙娥直接将我领去了扶英殿近旁暂住的小楼。
西海水君在起名字这一点上有些废柴,远不如东海水君的品位。譬如扶英殿近旁一左一右两座小楼,一个楼底下种海棠花红艳艳的,便称的红楼,另一个楼底下种芭蕉树绿油油的,便称的青楼。
本上神不才,住的,正是这青楼。
大抵为了不辜负这个名字,青楼中从床榻到椅子一应用的青杠木,矮凳上的花盆案头的茶具一应用的青瓷,就连上下伺候的小仙婢们也一应穿的青衣,抬头一望,满目惨绿,瞧得人十分悲摧。因那一群绿油油的小仙婢在楼中晃得我头晕,便一概将她们打发到楼底下拔草去了。
一时间楼中空得很,连累我心头越发空荡荡起来。
正空荡着,背后的窗扇吱呀一声,我略抬眼皮。唔,方才累一半的西海小神仙翻滚着脚板前去相迎的那位贵客,看来并不是西天梵境莲花台上的佛祖。
我倒了杯茶,朝探头跳进来的人打了个招呼:“哟,四哥,喝茶。”
他一双眼将我从头到脚扫个遍,端起茶杯来啜了一口,拧着一双眉道:“明明是姑娘家,怎的扮成个男子模样,成什么体统!”
我望了回房梁,诚实道:“折颜让扮的。”
他一口茶喷出来,拿袖子擦了擦嘴角,面不改色地道:“哦,你这么扮着还挺好看的。”
四哥往常三番两次来西海,皆为的是找西海二皇子苏陌叶喝酒。
今次他这么巴巴地跑来,却据说并不是来找苏陌叶喝酒,乃是为了来看他的亲妹妹本上神我。
说他原本要跟着折颜一同上九重天寻我,却被折颜拦住了。在青丘等了半日也没等着折颜回去,想着折颜多半是将我直接送来了西海,便奔过来瞧一瞧我,顺便同苏陌叶打个招呼。
他坐在青杠木的靠背椅上,略偏头道:“我原本不过来看一看你在西海安顿得好不好,唔,折颜办事忒令人放心了。不过,你这脸色是怎么一回事?煞白煞白的,莫非墨渊回来了你竟不开心吗?”
我抬手摸了摸脸,欢喜状道:“开心,我一直都开着心,默默地开着心。”
他皱眉道:“那做什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我揉了揉脸,干干一笑:“大约是方才用了追魂术,一时没缓过来。”
他目光如炬紧盯着我。
我再干干一笑:“加之早上同夜华怄了两口闲气。”四哥瞧得不错,此番我确然有些魂不守舍。但这魂不守舍的根源却并不是九重天上同夜华那两句口角,而是方才大殿中……然这桩事若捅出去给四哥晓得,折颜、迷谷、毕方估摸便都该晓得了。
同折颜处得久了,在挖人八卦这个事情上,我的四哥白真很不长进地练成了一把好手;在传人八卦这个事情上,更是青出于蓝,乃是一把高出折颜这把好手许多的“好好手”。
我同夜华因团子而生的那场闲气说来也算不得个八卦,不说会被他烦恼一下午,随便搪塞一个同他说了,好图个清净。一番计较,我喝了口茶润嗓子,挑拣挑拣将九重天上的这趟口角与他全说了。
他歪在靠背椅上竖起耳朵来切切听着,待我说完后,半晌,抬头望着我古怪一笑,道:“你一向觉得自己年事高辈分老,即便真有不懂事的小辈得罪了你,也不屑同他们计较。你同夜华的这桩事,听你这么一说,谈感情我自然站在你这一边,但义理上倒也并不觉得夜华有什么错。阿离才多大一个娃娃,你给他喂了那么些酒,醉得七八个时辰没醒来,也不派个人报夜华一声。他们天上的龙族打架打得好,医术却向来不佳,猛然见着自己的宝贝儿子醉到这个境界,也不晓得有没大妨害,你这个当后娘的还不知去向,他心中若还能无半点起伏,那委实也是个人才。”顿了顿,探过半张桌子揉了揉我脑袋道,“照你的性子,寻常遇到这等事情不过当个笑话笑一笑,今次却赔尽一身风度,还端出来他那位侧妃铆足了劲头刺激他,唔,诚然你这一番作为令做哥哥的很激赏,但撇开这个不说,你这个反常的作为,该不是醋了吧?”
我一愣,脑中一道通透的白光忽地闪过。自青丘上九重天这两日,我心中常莫名地一抽一抽,度量也没往日宽厚,见着素锦那位典范便周身上下不舒爽,受不得团子他爹说我半句不是,今日又魂不守舍半日,原是,原是我醋了?我竟一直在醋着??我一醋竟醋了这么久??我醋了这么久自个儿竟半点也没觉得?!
手中的茶盏啪一声掉到地上,四哥慌忙跳开去,右手搭着左手心猛地一敲,点头道:“你果然醋了。”
我茫然了半晌,眼巴巴望着四哥挣扎道:“不、不能吧。我长了他九万岁,我若动作快些,现下不仅孙子,怕曾孙都有他这么大了。我一直觉得对不大住他,还心心念念给他娶几位貌美的侧妃。再说,前日里他同我表那一趟白时,我也没半分怦然心动的感受。我也不是个没经过风月的,若我果真对他有不一般的念头,当他同我表白时,我至少也该怦然地动一下心吧?”
四哥一双眼睛亮了亮:“他竟跟你表白了?呵,能一眼看中我带大的人,这小子忒有眼光,忒有眼光。”呵了半晌,豪爽道:“至于你说的这个年龄,年龄它原本就不是个问题,我们阿爹不也大了阿娘一万五千多岁?只要相貌登对就成了嘛,我看你们的相貌就很登对。说到你想给他娶侧妃这个事,唔,我记得从前折颜也心心念念地要帮我娶个夫人,但你看,娶了许多年也没娶成,嘿嘿,他觉得这四海八荒没一个女神仙配得上我。”继而拍着我的肩膀做过来人状道:“怦然心动这个段子固然是个好段子,可那也需得唱女角儿的这个有一颗敏感且纤细的心。纵然你是我的亲妹妹,我也得说一句公道话,你天生是个少根筋的,做神仙做得不错,于风月却实打实是个外行。怦然心动一型的,于你而言太过热情活泼了些。似你这种少根筋的,只适合细水长流的。”
我额角上青筋跳了两跳。
他从桌案上拣出只茶杯在指间转了转,笑道:“听迷谷说夜华到青丘来住了四个多月,唔,这个细水虽流得短了些,不过,我暂且先问一句,若他今后再不住青丘了,你可有遗憾?呃,算了,你那根筋少得,遗憾不遗憾的估计万儿八千年后才回得过味儿来。这么说吧,他若走了,你有没什么不习惯的?”
我额角上青筋再跳了两跳,在这两跳之间,心中一颤。
夜华在青丘住着时,开初的几日,我确有不惯。但想着日后终要同他成婚,两个人早晚须得住在一处,也就随它去了。白日被他拖着散步,他做饭时我添个柴火,他批文书时我在一旁占个位子嗑瓜子看话本,夜里再陪他杀几盘棋,因我想着同他成婚后千秋万载都这么过,便渐渐地十分习惯。也不过四个来月的时日,经四哥这么一提,夜华来青丘住着前,我是怎么过日子的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