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从小山上下来,走到海边,走到小岛的最西端时,我不禁被惊得目瞪口呆,我心中的那份恐惧简直难以形容。只见岸边到处是头骨、手骨、脚骨和人体其他部位的骨头。尤其,有个地方还曾经生过火,地上挖有一个斗鸡场大的圆坑,不难猜测,那些野蛮的畜生曾坐在这里,用他们同类的肉体举行过残忍的宴会。看到这些东西,我异常惊愕,好一段时间,我连自身的危险都忘掉了。我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这种不人道的、地狱般残忍的行为上,集中在这种毫无人性的可怕景象上。尽管我以前经常听人说到过,但却从未亲眼目睹。我再也无法继续面对这可怕的场景。我转过身去,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头晕得几乎支撑不住。最后终于倾肠倒肚地呕吐了一番,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以后,才觉得稍微好受一点。我一分钟也不愿待下去了,立即撒开腿全速跑上小山,再向自己的住所疾步走去。
离开那里好一段距离以后,我仍然惊魂未定。于是我停下来就地站了一会儿,这才稍稍定下心来。这时,我满怀深情,眼含热泪地仰望着苍天,衷心感谢上帝让我诞生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使我有幸不与这帮可恶的家伙同生共处。我感悟到,虽然我落入了目前这种不幸的境地,但上帝还是为我的生存给了许多关照,我非但不该抱怨上帝,反而应该对他感恩不尽。尤其重要的是,甚至于在这种不幸的处境中,他还给我以无上的安慰,使我得以认识他,指望他的祝福。这种幸福,足以抵偿我曾经遭受的、或可能遭受的全部不幸,而且还绰绰有余。
我怀着这种感激万分的心情又回到了我的城堡,对我所处的环境的安全程度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安心得多。我留意到一点,这群坏蛋不是因为有所需求才来到岛上的,他们不是来这里寻求什么东西,要求什么东西,或者是指望什么。有一点无须怀疑,那就是他们经常在树木丛生茂密的那一带登陆,当然,也从来没有在那些地方发现过任何能满足他们需要的东西。根据我现在了解的情况看,我来这个岛上已经十八年了,从来没有见过除我之外的任何人类的足迹;也就是说,只要我不暴露自己的踪迹给他们,把自己像之前和现在这样完全地隐蔽起来,我完全可以再在这个岛上住上十八年。何况,我自然不会主动暴露自己,因为将自己很好地隐蔽起来是我唯一的目的,除非被我发现有比吃人的野人更文明的人,我才敢出来与他们作进一步的交往。
对于这群野蛮的畜生,对于他们互相吞食同类这种灭绝人性的充满罪恶的风俗,我真的是深恶痛绝。所以,大概两年的时间中,我每日每夜都愁眉不展,甚至郁郁寡欢,完全不敢超越自己平时的活动范围。所谓我的活动范围,就是指我所建造的三处庄园:我的城堡,我的别墅以及我在森林中的那些圈地。在这当中,森林中的那块圈地是我专门用来养羊的,除此之外就没派上其他用处了。因为我天性里憎恶那些食人魔鬼似的畜生,所以我非常害怕看到他们,就像害怕看到让人恐惧的魔鬼一样。在这两年里,我完全不敢去看那只舢板,只想着还是另外再造一只比较好。我完全不敢再想把那只舢板从海边那里弄回来,生怕在海上碰到那群野人。如果真的落到他们手里,我的命运如何不用说也知道。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因为这些野人而引起的那种内心不安的心情开始逐渐淡化,我自以为是地认为他们完全没有发现我的踪迹,所以安安心心地开始过与以前一样的日子,唯一不同的是我现在变得加倍小心了,比以前更注意周围的各种情况了,免得一不小心被那些家伙看见;特别是在使用枪械方面,我更为谨慎,生怕他们当中的某一人正在岛上,会无意中听见我的枪声;还好上天保佑,我驯化的那群羊已经足够供我吃喝了,也就是说我没有再到林子里去打猎的必要了,当然更不必开枪了;当然在那之后我还是捕到过野羊的,不过都是用以前的那些办法:用陷阱或者是罗网捉到的;所以根据我的记忆,在之后的那两年里,我外出的时候虽说总带上枪,但是一次也没使用过;实际上,我当初从大船上一共取来了三把手枪,而每次外出的时候,我总是习惯将它们全部带上,最少也会带上其中的两把,我把它们都插在我自制的羊皮腰带上;我还配带了一把也是从船上弄来的大短剑,还专门做了一条挂剑带用来挂这把剑。你们可以想象一下,在我原来的打扮上再加上两把短枪和一把斜挎的无鞘宽刃剑,这副形象该有多么狰狞恐怖。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着,除了采取这些防范措施,我渐渐地又回到过去那种平和、恬静的生活方式。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发现我的处境与其他人相比,根本不能说悲惨,与上帝施加给我的那些惩罚相比更是如此。这使我想到如果人们总是和那些比自己过得差的人相比,他们就更加懂得知恩图报;如果老是和那些比自己过得好的人相比,他们最终只会嘀嘀咕咕地抱怨个不停;而如果总是和那些处境比自己更好的人相比,自然就更加的牢骚满腹,叫苦不迭了。
就我目前的条件来说,我并不缺少什么东西。但是,由于受到那些野人的惊吓,由于时刻都在关心自己的藏身之地,我为了方便自己而创造发明的气势已经受挫。我本来作出了一个很好的计划,而且曾经费尽了心思去琢磨,即试一试能否把我的一些大麦制成麦芽,酿些啤酒。这当然是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我也时常责备自己会有这种愚笨的念头。因为我立刻就知道我缺少几样制造啤酒的必需物品。这几样东西我无法弄到。首先,我没有装啤酒用的大木桶。这样一个大桶,正如我前面所说,我永远也箍不成。虽然我花了好多天,甚至好多个星期,好多个月的工夫来箍它,但就是达不到目的。其次,我没有蛇麻来使啤酒不会变质,没有酵母来使它发酵,也没有铜壶锅之类的来烧煮它。尽管缺这少那,但我坚信,要不是有这些事情的干扰(我是指要是没有野人让我担惊受怕),我肯定早就开始做了,说不定已经做成功了。因为,我这个人一旦想到要做什么,就一定要做下去,绝不肯半途而废。
可是,我的发明才能却用到别的方面去了;因为我终日想的都是怎样趁这帮家伙举行残暴的人肉野餐时,把他们消灭一部分,并且将那些被他们抓来并准备吃掉的受害者解救出来。我仔细筹划着如何去消灭这些野蛮的东西,至少要想法狠狠地吓唬他们一下,好使他们不敢再上岛来。各种各样的计策在脑海中像小鸡出壳一样一个接一个不断地冒出。如果把我所盘算的这些计划全部详细地记录下来,肯定能写出一部远比这本游记厚得多的谋略巨作。然而这不过是一些不成熟的纸上谈兵罢了。如果我不能付诸实践,又能产生什么作用呢?再说了,如果他们是二三十人结伙而来,拿着标枪、弓箭一类的武器,投射起来又能像我打枪那么准,我孤身一人又怎么能对付得了呢?
有时我真的很想在他们生火的地方挖出一个小坑,然后在里面埋上五六磅的火药,等到他们生火的时候,火药必然会被引燃,这样就能把附近的一切都炸掉,当然,也包括这些家伙。但是,这不太可能实现,首先就是,我不愿意在这些家伙身上浪费我这么多的火药,因为我的火药储藏量现在已经不满一桶了。再说了,我也不能保证火药会在特定的时间内爆发,给他们一个突然的打击。这样看来,最多也就是把火星子炸到他们的脸上,吓唬他们一下而已,他们也绝不会因为这点小把戏就放弃这块地方,永远不再出现。因此我只能把这个计划暂时搁在一边,我又想出了一个新的计划,那就是找一个适合的地方埋伏在那里,把我的三支手枪满满地装上弹药,等他们正在热闹地举行那种野蛮而又残忍的仪式时,出其不意地向他们开火,一枪也能打死或者是打伤两三个;然后再拿着我的三支手枪以及一把腰刀向他们猛冲过去,如果他们的人数只有二十,那凭借我的力量一定可以把他们杀个精光。这个幻想让我连续好几个星期都感到非常高兴;我整天都在想这件事,连做梦都能梦见它,有时甚至在睡梦当中都在向那些畜生开枪。
我简直陷入了这个计划当中,竟然费了好几天的工夫去寻找适合的埋伏地点。我还经常到他们吃人的地点去察看,所以对那里的地势已经了如指掌。尤其是我报复心切,恨不得一下子杀死他们二三十个人;而在我一次次亲临现场,看到那些恐怖的景象,看到那些野蛮的畜生互相吞食的痕迹的时候,我更是怒气冲天了。
最后,我在小山坡上找到了一个适合藏身的地方,在那里我可以安全地把自己隐藏起来,此外,还能在那里监视他们上岛后的一举一动。在他们上岸之前,我可以藏身于丛林之中,因为那里有一个小坑,大小正好够我藏身。我可以很舒服地坐在那里,把他们食用同类的残忍行为看得一清二楚。而在他们彼此靠得很近的时候,我就可以瞄准他们的脑袋,这样我一定能十拿九稳地打中他们的头,第一枪打出去,至少可以打伤他们三到四个人。
于是,我就选定了这块地方,准备在这里实施我想了好久的计划;为了实现这一目的,我准备好了两支火枪以及一支普通的鸟枪。给这些枪装好火药之后,我就在那两支火枪里分别装入了两颗形状非常不规则的弹丸以及四五颗较小的弹丸,这些弹丸的大小同手枪用的差不多;然后在鸟枪里填进了一大把最大号的专门打野鸭等飞禽的弹丸;另外,还在每把手枪当中放入了四颗弹丸;最后,我把第二次以及第三次射击要用的弹药也准备好了,就这样,我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出击。
我安排好行动方案后,就想象着把它付诸实施。我连续每天早晨跑到离我那所谓的城堡大约有三英里远的小山上,去观察一下海上是否有舢板驶近小岛,或是正从远处向本岛驶来。但当我连续观察了两三个月后,就对这项艰苦的任务感到厌倦了。因为我总是毫无所获地回到家里,在这段时间里,不仅海岸上或海岸附近没有任何舢板的影子,就是在我肉眼或望远镜能够观测到的整个海面上也没有舢板的影子。
在每天到小山上巡视守望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保持着实行计划的锐气。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我的精神都好像处于最佳状态,随时准备进行一场残酷的屠杀,一次杀死二三十个赤条条的野人。至于他们犯了什么罪,我根本没有认真考虑过,只是看不惯他们那种可怕的、非人性的习俗而怒火中烧。英明的造物主在统治世界时,好像已经抛弃了他们,任凭他们按他们自己那可怕的、堕落的本能去行事。造物主抛弃他们或许已有千百年了,随他们干着各种耸人听闻的勾当,通行着这种可怕的习俗。这些,完全是由于上天把他们抛弃所造成的,否则,他们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可是,我天天早上徒劳无功地爬山向海边望,数日不辍,这种毫无结果的行为已叫我生厌,我开始对这个行为本身发生了信念动摇。仔细、冷静地想想,我这是在干什么,既然上天允许这些人数世纪以来不受惩罚地照他们的方式活着,生生不息,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地在接受上帝的审判之后死去,我又有什么权利来认定这些人是罪犯然后对他们判决死刑呢?这些人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我,我有什么权利介入他们之间的残杀呢?我常扪心自问:我又怎么有权知道上帝本人对这种特殊事例是怎样判决的?显然这些人没有把吃人这回事看做是犯罪,他们没有违拗自己的良知,更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做这种事的时候,心里也没有神圣审判,就像我们有些人犯罪的时候一样,杀掉一个战争俘虏就和杀掉一头牛一样,他们吃人肉就像我们平时吃羊肉,那种感觉应该是一样的。
我接着自己的辩词往下想,自然而然地感到我起初对这件事的想法有些偏激了。我开始那么愤恨不平地把这些土人谴责为杀人犯,可他们与某些基督徒相比,并没有什么两样呀!有些基督徒常常在战斗中残杀俘虏,更有甚者,当敌人已经放下武器,举手投降时,他们照样把成群结队的战俘毫无人道地杀光。
接着我又想到:即使这些野人一直在用着丧尽天良的手段互相掳杀,可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并没有伤害到我呀。如果他们伤害到我头上,那我完全有理由为了保护自己的性命,向他们发动猛烈进攻。可是现在的实际情况是我既没有被他们抓住,他们也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的存在,甚至对我也没有任何阴谋,如果我这样贸然进攻他们,那就是不公道的事了。如果我真的这样做,就等于间接地承认那些西班牙人登陆美洲之后所采取的各种野蛮行径完全是正当行为。他们在那个地方屠杀了成千上万的本地的印第安人——这些可怜的人们,虽然是虔诚的偶像崇拜者,也可以说是野蛮人,而且在他们的大多数风俗中都带有那些残忍又野蛮的仪式,比如,把活人当做祭品用来祭祀他们的偶像等,可是,对于那些登陆的西班牙人来说,这些土著居民都是无罪的。他们所犯下的这种杀人灭种的行为,无论在西班牙本国,还是在欧洲的各个基督教国家中间议论起来,都会引起人们极端的憎恶以及痛恨,大家都认为这是一种充满兽性的屠杀,是一种人神共愤的残酷且不人道的暴行,以至于“西班牙人”这个专有名词,在一切具有基督教同情心或者是人道思想的人中间,成为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字眼,就好像西班牙这个国家是专门出产这类人的,这些人没有丝毫的仁爱观念,对于那些不幸的人不带有一点怜悯的心肠,而那些充满同情心,怜悯不幸的人,随时具有仁爱观念等原则,却恰恰是具有大国风度的标志。
基于上述考虑,我中止了执行攻击野人的计划,或至少在某些方面几乎完全停止了行动。这样,我逐渐放弃了这一计划,因为,我认为自己作出袭击那些野人的决定并不正确。我并没有干预他们内部事务的权力,除非他们先对我进行攻击。而我现在应该做的是,要尽量防止他们攻击我。不过,至少我现在可以放心,如果自己被发现并受到攻击,我知道该如何对付他们。
另外,我还认识到,这种主动攻击野人的计划不但不能拯救自己,反而会彻底毁灭自己。除非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把每次登上这座孤岛的野人全都杀得一干二净,否则我的死期也到了,因为只要有哪怕一个人逃了回去,将在这个岛上遇到的的事告诉他所在部落的人,那么就会有千百个想要为他们的同胞报仇雪恨的人从对面渡海过来,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这个地步,我面临的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必死无疑,可我现在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何必要把自己逼到那个境地呢。
总而言之,我得出的最后结论是:无论是从原则上还是从策略上来考虑,我都不应该使用任何手段或方式去管这件事。我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尽一切可能将自己隐蔽起来,努力不让他们发现我的存在;同时也要尽可能地不留下任何可能暴露我的蛛丝马迹,让他们永远都猜不到这岛上其实还生活着一个生灵;我指的是具有人类形态的生灵。
这番慎重的考虑又让我有了宗教方面的顾虑。现在,我心里很明白,我制定这些残忍的计划,来消灭这些无罪的人(我是说,他们对我是无罪的),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完全超出了我的职责范围。至于他们彼此之间的犯罪行为,那与我毫不相干,那是他们民族内部的事。我应该让上帝来作出公正的裁决,因为上帝是所有民族的统治者,自然知道怎样惩罚一个民族的集体犯罪行为,怎样将公开的裁决,加在公开的犯罪者的身上。
我现在越来越清楚,我可以确信,如果我干了这件蠢事,我所犯的罪行并不亚于故意杀人。现在我没有这么干,再没有比这更令我满意的事情了。我跪下来,向上帝表示我最谦卑的感激,感激他从那流血的罪恶中把我解救出来,我恳求他保佑我,别让我落入野人手中,也别叫我对他们动手,除非我从上天那里得到极为清楚的号召,为了保卫自己的生命而进行正当防卫。
就这样又过了近一年的光景;这期间,我完全不想再碰见这帮坏蛋,因此没有再上那座小山去察看那边有无他们的踪影,去判断那边是否有人上岸了。我想,这样一来我就能够控制住自己,不会因一时激动而重新拾起自己的杀人计划,也不会因发现有机可乘而对他们进行突然袭击了。这期间我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把我停泊在岛那头的舢板转移到岛东边来,把它藏到我在一块巨大岩石下发现的一个小海湾里。我知道,由于急流的原因,野人们无论如何也不敢或是不愿意乘舢板到那一带去的。
我将我曾经留在舢板上的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搬了下来,这些东西都是在短程航行中用不上的,其中也包括我自己为这艘船做的那套桅杆和帆,一个类似锚样的东西(这个东西实在不能将其称为锚或者是四爪锚,不过我总算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将它们做了出来)。我把这些东西全部都搬下船来,免得引起他人注意,被人看出这个附近有船只以及居民的痕迹。
与此同时,我更加形踪隐蔽,除了挤羊奶或照料林子里的羊群这些常规工作,平时我都难得走出自己的蜗居。而我放羊的那片树林恰恰处于岛的另一边,所以不用担心会有野人来侵扰。但我相信在我因提防他们而变得处处小心之后,他们又来过几次。真的,我一想到我过去随意出游的情况,就忍不住浑身颤抖。我以前外出的时候习惯只带一支枪,枪里装的也是一些比较小的子弹。就这样我没有任何武装地在岛上走来走去,看看能不能弄到可以果腹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碰上那些野人,或者是被他们发现,那个时候我又该怎么办呢?因为,我的自卫能力不是很强。或者,假设我那天看到的不仅仅只有一个人的脚印,而是一二十个野人留下的脚印,他们一看见我就朝我追来,奔跑对于他们来说犹如家常便饭,想要跑快是非常容易的,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跑过他们,这也意味着我必定会落在他们手中!
有时想到这些,我就会吓得魂飞魄散,心里也非常难过,半天都无法恢复。我完全没有办法想象,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到底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根据我对自己的了解,如果真的遇到这样的事,不要说对这些家伙进行抵抗了,恐怕受到这番惊吓之后,我可能魂飞魄散得连我自己本来可以做到的事或者是本能也会忘得一干二净,自然更不用说那些经过我的深思熟虑以及仔细筹划之后,我才得以具备的自卫能力。是啊,将这些事情从头到尾认真地思索一番,我就常常感到自己内心烦闷,而且这样的心情有时会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每次烦闷之后的结果都一样,那就是我总觉得要为现在的这一切感谢上帝,因为是他拯救了我,使我免于遭遇许多我没看见或者是没有注意到的危险,我本该承担的一些灾祸都是上帝为我免去的,如果只凭我自己的力量,我是没有办法从那些灾祸中逃脱出来的,因为我完全没有考虑过还有这样的事会随时落在我的头上,甚至没有想过这类事情发生的可能性。
我以前经常有这样一种感想,那就是,当我们在人生的旅途上遇到各种凶险时,上天总是那样大慈大悲,将我们拯救出来。现在,这一感想又萦绕在我的心头。我们甚至是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上天奇迹般的拯救。当我们身处窘境、怀疑彷徨、犹豫不决的时候;当我们不知道该走这条路、还是该走那条路的时候,总有一种神秘的暗示,指示我们走这一条路(虽然我们很想走那条路);不仅如此,当我们的见识、意愿,甚至使命要我们走另一条路的时候,总有一种奇妙的力量作用于我们的精神,促使我们去走这一条路,虽然我们不知道这种力量从何而来,那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而这种力量事后往往证明,要是我们走了我们自以为应该走的那条路,或者我们心目中以为应该走的那条路,肯定会自取灭亡。在此基础上,我经过反复考虑,自己找出了一条规律:不管什么时候,当我觉得心中有股神秘的暗示或力量,让我去做什么而不应该去做什么,走这条路而不应该走那条路,我必须服从这种神秘的指示,虽然我根本说不清心中这种暗示或力量是什么。在我的一生中,特别是我来到这个倒霉的岛上以后,我可以找出许多这样成功的例子。此外,还有许多事情,如果我当时也用现在的眼光看问题,一定可以注意到。但只要彻悟起来,从来都不会为时太晚。我想奉劝那些有头脑的人们,在他们的生活中,也同我一样,充满了种种不寻常的变故,即使不是出乎寻常,也不可轻视这种神秘的上天启示。且不管这种启示来自何种神力。关于这种启示来自何种神力这一点我不想在此讨论,也无法加以阐释。但是这种启示起码可以证明,神灵之间可以互相交流,有形之物与无形之物之间可以神秘交往。而且,这一证明永远无法推翻。对于这一点,我能在我后半辈子孤独的生活中找出一些很有代表性的事例来加以证明。
对危险的焦虑与担忧,对人生的苦思和冥想,使我无心再像以前那样,为获得更加舒适方便的生活进行创造和设计。我这么说,想必读者一定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目前最让我心烦的不是食物问题,而是人身安全问题。我甚至连一个小小的钉子都不敢钉,一块木头都不敢劈,深怕发出的声音会被别人听见。至于我的枪,基于同样的理由,我就更不敢在岛上的任何地方开了。最让我担心的,其实是生火这事,我真的很害怕白天在老远的地方就被人看见了烟火,这样容易坏我的事。所以,我把一切必须要用到火的事情,比如烧陶罐或是烧烟斗等,都转移到我在森林中的新地方那里去做。那个地方,我去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在土层的内部发现了一个天然形成的地洞,这件事让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感到非常欣慰。地洞很深,我敢保证,就算有野人来到洞口附近,他也一定没有进去的胆子;说实在的,除了像我这样只想为自己找一条退路的人,其他人不管有什么理由应该都不会想进去一探究竟。
地洞的洞口就在一块大岩石下面。有一天,我正在那个地方砍柴,准备用这些柴火来烧炭,偶然间就发现了那个洞口,我只能把这一发现归诸为天意,因为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为何会如此凑巧,在我需要一个藏身之地的时候却让我无意间碰到了一个,也只能说是偶然了。现在,在我讲述发现地洞的情况之前,我要先谈谈为什么我要烧炭。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我没有胆量在我的住所附近生火做饭。可是,那里是我生活的地方,我不能因为害怕被人发现行踪就不烤面包,或者是不煮肉。因此,我决定按照我小时候在英国看到的办法,把一些木头放在草皮泥层的下面烧,直到把木头烧成木炭,之后就熄火,再把木炭带回家。这样,如果家里需要用带火,就可以用木炭来代替木柴了,省得担心会冒烟暴露目标。
这是题外话,所以我只是顺便一提。话说那个时候我正在砍着树枝,偶然看到茂密的灌木丛后面似乎有个洞穴在那里;我感到非常好奇,就想进洞来一番冒险,费了很大的劲儿终于进了洞口,之后,我发现里面的空间很大,我不但可以在这个洞里直立,而且根据它的面积,就算放进两个人也是没问题的;不过我得承认,我出洞的时候与进洞的时候相比显然要仓促了许多,因为我进洞后曾经随意地朝里面一望,只见一片漆黑之中居然凭空冒出了两只亮晶晶的眼睛,也不知道这是人是鬼或者是什么动物的;洞口处射进来的那一点微光,正好照在这双眼睛的上面,于是光线就被反射了出来,看上去就好像两颗闪烁的寒星。
然而,稍稍歇了一会儿,我又镇定了下来,觉得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大傻瓜,心想,一个害怕魔鬼的人就不配在这座孤岛上独自生活二十年;我又想,洞里会有什么东西比我自己更可怕的呢?想到这里,我又壮起了胆子,手里拿着一个用树枝做成的火把,重新冲了进去。可是,才走了两三步,我几乎跟刚才一样,又给吓了一跳。因为,这回听见一声很响的呻吟,就像一个人发出的痛苦的呻吟;紧接着,就是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含含糊糊地讲话,然后又是一声呻吟。于是,我又退了出来。说真的,我给吓出了一身冷汗;要是我此刻头上戴着帽子,真不敢保证,我竖起的头发会不会要把它顶落在地。但我还是强打起精神,一边给自己壮胆,一边想,上帝的神力和足迹是无所不在的,他一定能保护我。想到这儿我又鼓起勇气,向前走去。我举着火把,把它举过头顶,借着火光一看,我看到地上正躺着一只硕大无比、老得可怕的山羊,好像正在交代我们所说的遗嘱,一边无奈地喘着气,显然已经快要死了。
我推了它一下,想看看能不能把它赶出去。它也打算站起来,但却站不起来了。我想了想,觉得还是由它躺在那里吧。因为它既然已把我吓了一跳,它当然也会吓着那些野人,如果那些野人在它还活着时胆敢进来的话。
我这时已从惊吓中完全回过神来,开始定下心观察洞中的情况。我发现洞里面不算太大,方圆不过十二英尺。不过,它既不是圆形,也不是方形,说不上是什么形状。这里没有人工开凿的痕迹,完全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穴。我又发现在洞的尽头,还有一个更深的洞,实在看不清楚通向何方。这洞的入口很低,非得爬着进去才行。因为那里伸手不见五指,随身又没带着蜡烛,我只好决定第二天带上蜡烛和火绒盒再来。那只火绒盒是我用短枪的枪栓改制而成的,里面还有一盘火药作为火种。
第二天,我带了六支自制的大蜡烛,我已经研究出用羊油制作蜡烛的方法了,蜡坯硬度很好,刚好能够裹住烛蕊,至于烛蕊有时用破布来做,有时则用麻线,或者以一种外形像荨麻草的晒干的草当做原料。要爬进这个小洞,就像我曾说过的那样,我必须手脚并用。我爬了将近十码远,真够刺激的,因为我不知道这洞有多深,也不知道洞里面是什么。等到我穿过这个洞,眼前豁然开朗,洞顶升高了将近二十英尺;在这岛上,我敢说自己还从未见过如此瑰丽的景象。四周和洞顶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霞光万丈,辉煌绚丽。这里的岩石含有什么,是钻石还是其他宝石,也有可能是金子,我也不太清楚,我想应该是金子吧。
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在我的认知范围内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洞穴,虽然这里因为没有一点光线而显得黑洞洞的。但是这个洞的地上却是又干燥又平坦,上面很平均地铺着一层细碎的小沙石,所以在这里你看不到那些会令人厌恶的或者是有毒的虫蛇之类,与此同时,洞顶以及四壁上也是一点都不潮湿,极为干燥。如果硬要给它找点缺陷出来,那就是它的入口有问题了;可是瑕不掩瑜,这里正是我所需要的充满安全感的地方,是我所需要的那种能让我平安的退路,所以,我反而觉得这个缺点对我来说其实是很有利的。因此对于自己的这个发现我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同时决定不能耽搁一分钟的时间,把那些我最放心不下的东西都搬到这个地方来,尤其是我的火药库以及那些多余的枪械,其中包括了两支鸟枪(其实我一共有三支,但是得留下一支防身),三支短枪(我总共有八支短枪)。剩下的五支短枪则留在城堡的外墙洞那里,犹如大炮一样,作战时如果需要也可以将它们随时拿下来使用。
在这次转移军火的途中,我还顺便打开了我从海上捞回来的那桶受了潮的火药。结果,我发现,火药的四周进了大概三四寸水,这些水和周围的火药融合,结成了一层非常坚固的硬壳,可里面的那些火药却完好无损,就好像那些坚果一样,里面的果仁总是被外面的果壳保存得很好。我从这个桶里大概弄到了六十磅的上好火药,对于我来说这真的是一个可喜的收获。这里就不用多说了,我把所有的火药都搬了过去。自此之后,我的城堡里顶多只放三磅的火药,唯恐发生一些突发事件。除此之外,我把做子弹用的铅也全都搬了过去,一点不剩。
我觉得,现在的我非常像古代传说中的那些巨人,据说他们就是居住在山穴以及岩洞中,不管是谁都没有办法攻击他们;而这个洞的实际情况让我相信,只要我放心地待在这儿,哪怕外面有五百名野人在到处搜寻我,他们也别想找到这里,就算一不小心被他们找到了,他们也没有攻进来的胆子。
在我发现这个洞穴的第二天,那只已经奄奄一息的老山羊就死在了洞口。我思考了一下认为,光凭我的力量要把它拖出去非常困难,还不如就地挖一个大坑,然后把它埋在那里比较方便,所以我就把这只山羊埋在了它死去的地方,免得以后它的尸体臭味熏人。
时光荏苒,我在岛上已滞留了二十三年,已完全适应了这个地方及其生活方式,如果不是野人来此地骚扰的话,我会怡然自得地在这儿度过我的下半生,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就像洞里的那只老山羊一样躺下死去。我还发明了一些消遣玩意儿,让自己更惬意地打发时光。先是教波儿说话,它讲得清晰、流利而明白,叫我开心极了。它跟我生活了二十六年之多,我不知道后来它又活了多久,在巴西,有人说这种鸟能活一百年,或许至今波儿仍然生活在那儿,呼叫着可怜的鲁滨?克鲁索,我希望没有哪个倒霉的英国人在那里听到它的呼唤。如果听到了,肯定以为它呼喊的是魔鬼。我的爱犬也是个令我十分开心的伙伴,它跟了我至少十六年,后来老死了。至于我的猫,我已说过,它们繁殖得很多,我在开始时就不得不开枪打死了几只,以免吃完我的一切东西。但到最后,当我带来的两只老猫死掉后,我又不断地驱逐它们,不给它们东西吃,它们都跑到树林里变成野猫了。只有两三只我喜欢的,我把它们驯养起来。而每当它们生出小猫来,我就把小猫都溺死。这就是我家庭中的一部分成员。除了这些,我总是在我身边饲养两三只小山羊,并教它们学会从我的手里吃东西。我另外还有两只鹦鹉,话也学得很好,也都会叫“鲁滨?克鲁索”;但是,这两只都不如前面那一只,况且,我也没有像教前面那只一样费心去教它们。我还驯了几只海鸟,它们究竟是些什么鸟,我却叫不出名字。我把它们从海边捉来后,把它们的翅膀都剪掉了。我在城堡的围墙之外所插的那一片枝条,现在已长成了一片茂密的树林,这些海鸟便栖居在这片低矮的树丛中,并在那里繁殖,看上去真叫人开心。因此,正如我刚才所说,要是无须担心受到了野人的威胁,我对于我现在所过的这种生活当然是心满意足的。
但是现实生活往往与自己的愿望相违背。读过这本书的人大都可以从中得出这么一个正确的结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由于惧怕而竭力躲避的坏事,却哪里知道这些坏事有时又是帮助我们解除困惑、得到解救的唯一途径。这种转祸为福,以痛苦解除痛苦的事例,在我不可思议的经历中,比比皆是,而在我独居荒岛的最后几年当中,更是不少见。
前面我就已经说过,现在已经是我来到这个岛上的第二十三个年头的十二月。这个时候正好是冬季的前后(其实应该不能称之为冬季),对我来说正是收获的季节,因此为了我的收成我必须经常性地出门,到我的庄稼地去。有一天一大早,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我才刚刚出门,就看见远处的海岸上有着一片火光,这片火光距离我大概有两英里远,就在我以前发现野人遗迹的那个地方。然而,比较令人苦恼的是,现在这片火光并不是在岛的那边,而是在靠近我的这边。
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大大地吃了一惊,马上在我的小树林里停住了脚步,没有胆子再往外走了,生怕受到那些野人出其不意的袭击。可是,我的内心无论怎样都无法平静下来,我担心那些野人万一在岛上到处乱走,就有可能发现我的庄稼地,如果他们看到有的庄稼已经收割了,而还有些并没有被收割,或者是发现其他的一些设施,他们一定会马上知道这个岛上有人;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不把我从岛上搜出来是绝对不会罢休的。在这危险的关头,我毫不犹豫地跑回了城堡,然后收起梯子,并将围墙外的所有东西都尽量弄成比较荒芜自然的样子。
然后,我在城堡内做好了防御野人袭击的准备。我将所有的手枪以及所有的炮全部装好弹药;所谓炮,就是那些被我架在防御工事外墙上的短枪,它们的样子像炮,我也就这么叫了。做好了这些准备,我决心抵抗到只剩最后一口气。在这种紧张的时刻,我也没有忘记将自己的性命交付给上帝,我真心实意地指望能得到他的保护,然后态度恳切地向上帝祈祷,请他不要让自己落进那些野人的手中;就这样差不多过了两小时,我开始变得烦躁,想要马上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情况,因为我没有可以派出去执行任务的喽啰。
我又继续在城堡里坐了一会儿,思考着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事,但是只要一想到就这样坐下去,对外面的情况只能是一无所知,我就实在坐不住了;于是我将梯子往小山旁边这么一靠,然后爬上我前面向大家说明过的岩壁上的一个平坦的凹处,再将梯子拉上来往那个地方这么一放,我就顺利登上了小山的顶部,从怀中拿出特意为侦察准备的望远镜;我趴在那里,透过望远镜看向那个地方,我发现大约有九个野人围坐在一堆篝火旁,天气现在还很热,他们显然不是在烤火取暖,而是在用他们带来的俘虏举行残忍的人肉宴会,我不知道那些带来的是活人还是死人。
他们是乘着两个独木舟来的,现在那两个独木舟都被拖上海滩。这个时候正值退潮时分,他们似乎是在等潮水上涨,然后方便离开。看到野人出现在我这一边,和我的距离这么近,我的心里慌乱极了,但当我意识到他们总是在潮水回落的时候来,心里又安定下来。因为当他们不在岸上时,我可以在潮水涨起时安全地出门,观察到这一点后,我以后就可以从容地去收割我的庄稼。
果然如我预料的那样,当潮水向西流去时,他们就全部上了船,摇着桨离去。我可以观察到,在他们离去前一小时,他们还跳了一阵舞。通过望远镜,我还能很容易地辨出他们的舞姿,再仔细观察,可以看到他们全都赤裸全身一丝不挂。但至于是男是女,我就分辨不出来了。
我一看到他们上船走了,就立即把两支长枪背到肩上,把两把手枪插在腰带上,将一把没有刀鞘的大刀悬在腰间,全速朝海边的那座小山跑去。这段路程用了不到两个钟头的时间,因为我身上背了这么多武器,迈不开步子。我一跑到那里便发现,到这里来的还有另外三只独木舟的野人。再向海面望去,我看到五只独木舟已会合在一起,向对面的大陆驶去。
我看到这种情况,心里感到十分害怕,而当我来到海边,再一次目睹野人们惨无人道的吃人现场上所留下的斑斑血迹时,我更加感到难以名状的恐怖。我看着眼前那一摊摊人血、一堆堆人骨和一块块人肉,浑身发抖,毛骨悚然。这一片狼藉足以显示了这帮残忍的家伙是如何一边撕咬着人肉,一边寻欢作乐的。面对眼前的景象,我真是怒不可遏,暗自狠狠地下了决心:如果他们再次上岛来干如此罪恶的勾当而让我碰上的话,无论他们是谁,无论他们有多少人,我非得把他们杀个精光不可。
很明显,他们并不是经常来这个岛上的,因为,我再次看到他们是在过了十五个多月之后,那个时候他们才再一次在这个岛上登岸;也就是说,有大概十五个月的时间,我完全没有见过他们,也没有看见过他们之中谁的脚印或者是任何他们留下的痕迹。如此看来,在雨季的时候,他们是绝对不会出门的,至少绝对不会到离他们部落这么远的小岛来。然而,在这段时期,由于我总是担心会被他们突然袭击,所以我的日子过得非常不顺心。由此可以看出,一个人时时等待着也许会到来的祸事,比本身遭遇到祸事还要让人痛苦,尤其是当一个人不管怎样努力都无法摆脱这种等待,只能始终保持着一种担惊受怕的心情的时候。
在这段时期,我始终怀着杀人的心情,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计划下次看见他们时,要怎样战胜他们,怎样攻击他们,尤其是当他们如同上次似的,分成两队时。我却没想到,即使我杀光一队,杀死十个人,二十个人,我在第二天,第二个星期,第二个月就得再杀一队,再杀几十人,哪怕杀到了无穷数,一直到我变成跟这些食人族一样残暴,或者更加残暴的杀人者为止。
我现在每天都在疑虑以及焦急的煎熬中过日子,我总感觉自己有一天一定会落入那些残忍无情的野人的手中。所以,我即使是偶尔大着胆子外出散步,也总是到处张望,小心翼翼到了极点。我终于发现,我很早以前驯养的那群羊,真的给了我非常大的宽慰,因为在这种状况下无论如何我都是不能也不敢再开枪了,特别是在那些家伙常来的那片区域,生怕我的枪声惊动了那些野人。我知道,即使我能够暂时将他们吓跑,用不了几天他们一定会卷土重来的,那个时候,可不是会来几十人这么简单了,说不定会同时有两三百只独木舟向这个小岛驶来,我的最终下场也就不言而喻了。
想归想,实际情况却没有这么糟糕,已经过了差不多一年零三个月了,我还是没有看见任何一个野人来到这里,不过在这之后的将来我还是见到了他们——这是后话了,现在不多说。当然,这段期间也许他们已经来过那么一两次,但他们大概是来过就走,一点声响都没有,所以我也没有觉察;不过在我登上这岛的第二十四年,根据我计算日期的方法,那个时候是五月份,我又在一种非常特殊的情况下见到了这些野人;相关的情况,我会在下面向大家介绍的。
在这过去的十五六个月当中,我始终心神不宁,夜里也睡不好觉,就算睡着了也总是在做噩梦,自己还常常被这些噩梦吓得惊醒过来。白天的时候,我总是心事重重;也因此,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常常在夜里梦到我在屠杀那些野人,而且还在梦里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极力辩解、振振有词。暂时撇下其他不谈。根据我刻在木桩上的日历来计算,现在已经是五月中旬了,暴风雨肆虐了整整一个白天,这一天里狂风大作,雷鸣电闪,已经到了晚上还是没有停歇的意思。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是不是一个特殊的机遇。我现在正在读《圣经》,并开始考虑自己的目前的处境,整个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就在这个时候,海面传来了一声枪响,这让我大吃一惊。
这肯定跟我过去遇到的意外事件的性质完全不同,因为这件事在我头脑里形成的概念与过去完全不一样。我一下子跳了起来,立刻搭起梯子爬到了悬崖那边的平台上,然后再拉起梯子往更高处的地方一架,最后爬上山顶,就在这顷刻之间,一道火光划破了夜空,我听到第二声枪响,不到半分钟,又是一声。从声音判断,正是从我坐舢板被急流冲走的那一带海面上传来的。
我立即想到,这一定是什么船只遇险了。他们肯定还有其他同伴,有其他结伴的船只,放枪正是他们遇险后求救的信号。我在那一刻反而镇定自若了,我想,虽然我不能援救他们,他们或许能救助我。于是,我把手头上所有的干柴都收起来,堆成一大堆,把它放在山上点起火来。木柴干燥,很快就燃烧起来。虽然风很大,但火还是着得很旺,我确信,如果真有船只之类的话,他们肯定会看到火光。毫无疑问,他们的确是看见了火光的。因为,我点的火刚刚燃起,我又听到了一声枪响,接着又是好几枪,而且都是从一个地方传来的。我给火堆加了一夜的柴,一直加到天亮。天大亮以后,天空晴朗起来。我看见,在岛的正东面,在远处海面上,好像有个什么东西。究竟是一面船帆,还是一具船壳,我看不清楚。它离这里太远了,我用望远镜也看不清。况且,天上还有点雾气,至少说海面上是这样。
那一天,我不时地眺望那个东西,很快就发现它一直停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断定那可能是一只抛了锚的大船。我迫不及待地想把事情弄个明白,就拿起枪,急匆匆地向岛的东南角跑去,跑到了那片岩石边上,也就是我上次被急流冲走的那片礁石滩边上。这时,天已完全放晴了。等我接近礁石滩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一只遇难的大船,而且立刻明白了它肯定是昨晚在这里撞上礁石了。看着这只失事的大船,我心痛不已。我上次驾舢板巡游时,就发现这一带礁石林立,可那一次倒多亏了这些礁石挡住了急流的去路,从而形成了一股逆流,才使我没有被急流冲进外海,才使我得以从生平最绝望的险境中死里逃生。
一个人的安全,往往是另一个人的危险。这些人好像由于不晓得路,并且那些礁石又都在水里隐着,加上昨晚东北风刮得又急,竟然在夜间触了礁。如若他们看见这个岛(如今我必须设定他们并没看见),他们定会竭力以舢板向岸上逃生。他们鸣枪求救,尤其是我的火光被他们看见后,使我有许多感想。我想象我的火光被他们看见以后,他们一定下到舢板里,竭力向岸上摇来,不过当时风浪很大,或许波浪已经卷走了他们。过了一会儿我又开始猜想,他们的舢板说不定很早以前就没有了,因为这种事情并不新鲜;特别是在碰到惊涛巨浪拍打着船只的时候,人们常常迫于形势需要不得不把船上的那些舢板全部拆散,甚至把它们都扔到海里去。没过多久,我又冒出了新的想法,也许还有别的船与他们一起搭伴同行,看见了他们出事时发出的信号,就马上将他们救了起来,顺便载走了。一会儿我又有了新的猜想,那些船员说不定已经坐上了他们船上配套的舢板,下了海之后,很倒霉地碰到了上回将我弄得很狼狈的那股急流,结果被冲到大海里去了;一旦到了大海的深处,他们也只有受苦以及死亡的可能性了,说不定他们这个时候已经濒临饿死而开始人吃人的境地。
所有这些想法,仅仅只是我自己的猜测罢了。就我目前的处境而言,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伙可怜的家伙遭难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为他们感到难过;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任何办法。可是,这件事对我的思想产生了不错的影响。从这次事件当中,我进一步地了解了上帝对我的恩惠,对于上帝对我的关怀我实在是不甚感激啊!虽然我现在处境悲惨,但是我的生活过得还是非常舒适的,当然也很幸福。同时,我还要感谢上帝在那次船难中只让我一个人死里逃生;迄今为止,我至少已经亲眼看见两艘船只在海上遇难,这两艘船上的全体成员全都葬身海底,唯我独生。此外,我从这件事中还认识到,不管上帝将我们置于何等不幸的境地抑或是何等恶劣的生活环境,我们总会亲眼看到或是感受一些能让我们感恩的事,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的处境比我们更加不幸。
那艘船上的人们显然就是遇到了这种情况,因为我没有任何可信的根据能够认定他们中的某些人已经获救;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我只能得出一个比较合理的结论,那就是所有人都已经全都遇难了;他们生还的唯一希望,也可以说是可能性,只能寄望于那条与他们结伴而行的大船了,但是,他们会被那条船搭救的可能性也仅仅只能称为可能性而已,因为我没见到与这类事有所关联的任何迹象。
看到眼前的状况,我感到内心产生出了一种非常莫名其妙的热切愿望,这种感觉是无法用语言来解释或者是说明的,在它面前任何言辞都失去了原本的作用;有时候我会控制不住地脱口叫喊:“啊,哪怕只有一两个人也好,哦不,哪怕只有一个人能够从这场灾难中死里逃生,从那艘破船上逃到我所在的小岛,那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那样,我也可以有个伙伴,有个同类,跟我说说话,跟我交谈交谈!”在漫长的孤独生活中,我从来不曾有过如此迫切、如此强烈的愿望,需要有个同类跟我交往,也从来没有因为缺少这种交往而感到如此难过。
在我们的感情当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一旦被眼前的目标激发起来,或者不是被眼前的目标,而是被我们想象中的目标激发起来之后,它们就会带着我们的灵魂勇猛向前,以强烈的渴望去寻求这一目标;如果达不到,我们必将痛苦不堪。
我现在最急切的愿望,就是希望哪怕只有一个人逃脱出来。“啊!哪怕只有一个人逃出来!”我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哪怕只有一个人逃出来!”重复了上千遍。我按捺不住心中强烈的渴求,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手指狠命地摁在手掌上,如果我手里有什么软东西,一定会不知不觉地被捏个粉碎。我的牙关咬得紧紧的,一时间难以分开。
让自然学家去解释这种事情,以及其原因和方式吧,我只能进行一些实况描述。我发现了这个情况后,也曾大吃一惊,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表现,但毫无疑问,这是我头脑里执拗的念头和热切造成的后果,当我意识到与一个基督教同伴结交将是怎样的一件乐事后,我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然而,现实却总是与人的愿望背道而驰,我竟连一个生还的人也没见着。看来,这不是他们命该如此,就是我命中注定,要么就是双方的命运都在阻止我们碰到一起,因为,直到我在岛上生活的最后一年,我才终于弄清这艘失事船上到底有没有人幸存下来。更让我悲痛万分的是,几天以后,我在岛那头靠近失事船只的海滩上,亲眼看到了一具尸体,是一个被淹死的年轻人。他身上穿的衣服不多,只有一件水手背心,一条齐膝麻纱短裤和一件蓝色的麻纱衬衫。我看不出,也猜不出他是哪国人。他的衣袋里没什么别的东西,只有两块西班牙银币和一支烟斗。这两样东西照我目前来看,后者的价值要大大高于前者,我想,起码高出十倍还不止呢。
这个时候海面上一派风平浪静,我很想壮着胆子坐着我的舢板到那条破船上去探个险,因为我相信我应该能像以前那样从船上找到一些对我来说很有用的东西。同时,还有一种动机正在拼命驱使着我,那就是希望能在那破船上找到一两个活着的人,如果能实现这个愿望,不仅可以搭救那个人的性命,而且在搭救完他之后,对于我个人来说也是一种直达心底的安慰。这样的思想每分每秒都盘踞在我的心头,让我昼夜都不得安宁,只想心一横坐着舢板到那破船上去。我认为,既然这种念头这样不容拒绝地压迫着我,让我没有办法抵抗,那么一定是有一股不知道来自哪里的看不见的神力在进行指示,如果我不遵照这个指示,那就是对不起自己的表现。至于其他方面的事情,我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在这个愿望的驱使下,我匆匆跑回城堡作出航的准备。我拿了不少面包,一大罐淡水,一个驾驶用的罗盘,一罐甘蔗酒,这种酒我还剩下不少,以及一满筐葡萄干。我把一切必需品都放在了身上,就走到我藏舢板的地方。我先把船里的水淘干,让船浮起来;然后把所有的东西都放进船里。接着,我又跑回家去取了一些其他东西。这一次我拿了一大袋米,还有我自制的那把挡太阳的伞,又取了一罐子淡水,二十多个小面包,实际上就是一些大麦饼,这次拿得比上次还多。另外又拿了满满一瓶羊奶,一块干酪。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流了许多汗,才把这些东西全都运到舢板上。然后,我祈祷上帝能够保佑我一路平安,就驾船出航了。我沿着海岸线先把独木舟划到小岛的东北角附近。现在,我得把它驶入大洋中去了;冒险还是不冒险呢?我遥望小岛两边日夜奔腾的急流,想到我上次遇到的危险,心里感到非常害怕,望着大海真想退回去。因为我可以预见,不管我被卷进哪股急流,我都会被冲走卷进大海,也许永远再也看不到,再也回不到这个岛上了。到那时,只要海上起一点点风,我就要同我这一叶孤舟一同葬送到大海里了。
这些想法令我很烦恼,我开始打算放弃我的计划了。于是,我把舢板拖进海岸旁边的一条小溪里,我走下船来,坐到了一块小小的高地上。心里虽然想着要出航,但是对于这次行动又怀有一种恐惧,所以那种心情真的是又急切、又担忧;就在我陷入沉思的时候,我突然发觉海水的流向开始产生变化了,原来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涨潮了,这样一来,我在未来的几小时之内是绝对不可能出航的。这时有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油然而起,我觉得自己应该在附近找一个海拔最高的地方,尽可能在涨潮的时候从那里观察海中那两股急流的流向变化,以便凭这个来断定:如果我一不小心被一股海流冲走了,是不是还有可能被方向相反但是同样湍急的海流又给冲回来。我刚刚想到这里,眼光便落在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再也移不开了;这座小山有足够的高度,只要我爬上它完全可以俯瞰周围两侧的海面,而且从那里还能清楚地看到那两股不好对付的急流,只要看清楚了就可以判断我回程时到底该采取什么样的路线;等我爬上了山一看,我发现海流在退潮的时候是贴着岛的南端向外流;而涨潮的时候却是贴着岛的北部往回流;所以我在回程时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朝岛的北面靠拢,这样就可以万事大吉、高枕无忧了。
这次观察又使我有了信心,我打算第二天一早趁早潮上路。我在独木舟上睡了一夜,身上盖的就是前面提到的那种水手值班时穿的大衣。第二天早上起身后,我就出发了。我先将船向海中开了一点,然后向正北方向开去。不一会儿,一股向东流的急流就帮上了我的忙,将我的舢板向东北推进。不过,这股急流还没有小岛南面的那股强劲,我还不至于像当初那样,控制不住舢板。我把木桨当做舵来使,用力把握住方向,船速很快,一直朝那条破船驶去。用不了两个钟头,我就来到了破船边。
我所看到的是一幅凄凉的景象。那条船,从建造形式看是只西班牙船,由于撞得很猛,被紧紧地夹在两块岩石之间,船尾和船舱都被海水打碎了,而它的前舱,已撞到岩石中,由于撞得很猛,它的主桅和前杆都倒在了甲板上,折断了。但它的斜樯还算完整,船头看起来也还结实。当我走进船时,突然看到一条狗,它看到我过来,便尖叫起来。看到我在叫它,便跳到海里游了过来,我便把它抱到了舢板里。发现它几乎要饥渴而死。我给了它一块大麦饼,它立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就像一只在雪地里两个星期没吃东西的饿狼。接着我又给这可怜的小东西倒了点水,它又呼噜呼噜地喝了起来,看那样子,如果我让它喝个够的话,它非要撑破肚皮不可。
随后,我爬上了这只破船。一登上甲板,就看到前舱厨房地上倒着两个淹死的人,他们互相紧紧地抱在一起。看来,船在狂风暴雨中触礁的时候,海面上正是波涛汹涌,不断掀起的巨浪不仅把甲板上的人打得不知所措,不能自持,而且迅速地淹没了甲板,淹死了被浪头打倒的人。所以,船上除了那条狗,没有任何幸存的生命;而且,所有的货物都被海水浸泡坏了,只剩下放在舱底的几大桶酒,可能没有损坏。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葡萄酒还是白兰地。因为已经退潮了,所以这些酒桶都因为浮力而露在了外面;但是由于桶太大,所以没有办法移动。这时,我又看见了几只大箱子,看样子这些箱子是某个船员的所有物,我随便搬了两只,将它们运到我的舢板上,至于里面到底装了什么,我也没有时间去检查。
假设触礁的地方是在船尾,船因此被固定不动,而船的前部也被风浪打坏,我倒是不虚此行;因为,根据之前我搬走的那两只大箱子里所找到的东西来看,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断定这艘船上藏有很多的财富;同时,根据我的经验来推断这艘船所走的航线,不难看出它是从南美巴西附近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或者是里约拉巴拉他出航的,目的地是墨西哥海湾的哈瓦那,然后再从那里航行到西班牙去。不用怀疑,船上一定带着许多财物,只是这些财物目前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已经变成了无用之物。至于船上的其他人都跑到哪里去了,我完全猜不出来。
除了之前找到的那两只箱子,我还顺便找到了一小桶酒,大概有二十加仑。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酒桶搬到舢板上。船舱里还有几支短枪和一只盛火药的大角筒,里面大约有四磅火药。短枪对我来说已毫无用处。因此我就把它们留在船上,只取了一个盛火药的角筒。另外我还拿了一把火炉铲和一把火钳,这两样是我现在十分需要的东西。我还拿了两把小铜壶,一只煮巧克力的铜锅以及一把烤东西能用到的铁钯。我把这些货物全部装进了我的舢板,再带上刚刚捡到的那只狗,就准备起航回家了。这个时候正值涨潮,潮水开始往岛的方向流。天黑后还不到一小时,我就回到了岸边,这个时候人已经劳累得疲倦不堪了。
夜里我就睡在自己的舢板上;到了第二天早晨,我开始慢慢盘算,把那些从船上弄来的东西都存放在我新近找到的那个洞里,不需要把它们运回我的城堡里。稍微吃了点东西之后,我就把那些运来的东西通通都搬上岸,然后开始一一检查。我发现那桶酒虽说也是甘蔗酒的一种,却不是我们在巴西经常喝的那种,反正味道一点都不好;但打开那两个箱子一看,却发现里面有几样东西对我真是大有用处。比如,在其中一个箱子里,我发现了一只做工非常精巧别致的酒箱,里面装着几瓶上好的露酒,更为可喜的是每个瓶子都是满满的,大概有三品脱吧,这些酒瓶的瓶盖都是银制的。我还发现了两罐质量上等的蜜饯,由于罐口的密封程度很好,所以也没有被海水侵蚀;但是另外还有两罐就已经被海水给浸坏了。除了吃的以外,我还找到了几件质地非常好的衬衫(这是我目前很需要的东西)以及十几条亚麻材质的白手帕和一些颜色鲜艳的餐巾。在我这里手帕也是很受欢迎的东西,天气炎热的时候用它们擦擦汗是非常舒服的一件事。除此之外,我又在这只箱子里看到了一只钱箱,里面装有三大袋的西班牙银币,差不多有一千一百多块。其中一只口袋里,还藏有一个纸包,里面装着六块西班牙金币以及一些小块金条。根据我的估计,这些金子全部加起来差不多有一磅左右吧。
在另一只箱子里,我找到了一些衣服,但都没有什么用处。从里面的东西来看,这只箱子肯定是属于炮手的。里面虽然没有普通火药,但有两磅左右的细沙火药,分装在三只烧瓶里,我猜测,这大概是随时用来装鸟枪用的。总而言之,我这次出海得到的对我有用的东西很少。至于金钱,我根本无法使用,它们对于我来说,就像我脚下的泥土一般,我宁愿用所有的钱币去换三四双英国鞋或袜子,这些东西是我迫切需要的,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穿在脚上了。事实上,我现在也得到了两双鞋,这是我从船上两个被淹死的人的脚上脱下来的。我在一只箱子里也找到了两双鞋,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但却不像我们英国鞋那样,既不舒服又不耐用,只是一种便鞋。我在这位船员的箱子里也发现了五十多枚银币,但却没有金币,我想这只箱子一定属于一位较贫穷的船员,不像那只箱子的主人,像是位高级船员。
不管这些钱有用没用,我还是把它们都带回了城堡,依旧放在帐蓬后面的山洞里,和过去从自己船上弄来的钱币一样,把它们收藏妥当。只可惜我无法进入这艘破船的其余部位,否则的话,我敢肯定,一定能用我的舢板装回好几船的钱币呢。如果有朝一日我能逃回到英国,这些钱币留在岛上也是安全的,等事后有机会时,再回来运走也无妨。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了岸上,全部收藏妥当之后,又重新回到我的舢板上,让它沿着海岸划回了它的旧港,把舢板拴好之后,我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了我的老住处。到了那里,看到眼前的一切都平安无事。于是我便开始放心地休息了,照着以前的老样子继续过日子,时不时地照料一下我的家事。在一个短暂的时期中,我的日子过得非常悠闲且自在,只是比以前稍微警惕了一些,时不时地注意一下外面的动静,而且也不愿意经常出门。即使有的时候大着胆子外出,也尽量只在岛的东面活动,因为我相信那里是野人从来没有涉足的地带,所以,到那边去的时候用不着神经质一样地处处小心,不过,我还是带着很多的武器以及军火,就像我去别的地方那样。
在这种情况下我又过了将近两年。在这两年中,我头脑里随时都充塞着各种各样的计划,想方设法地要逃离孤岛,尽管我自己也清楚,我那该死的头脑似乎天生就是为了折磨我的肉体。有时候,我还想上那条破船去察看一番,尽管我也知道,船上已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再次冒险出海了。有时候,我又想乘着小船到处走走。我相信,如果现在我有以前从萨利逃出来时用的那条舢板,我早就冒险出海了;至于究竟想去什么地方,我也许不可能顾得上了。
普通人往往都会有一种通病,那就是不知足,老是不满足于上帝和大自然对他们的安排。对于这种人来说,我的种种遭遇其实就是一种警告;因为,当初我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家庭背景,也不考虑父亲分析得非常透彻的忠告,我认为,违抗这忠告真可谓是我犯下的原罪,再加上后来接二连三犯下的同样错误,便铸成了我今日的不幸处境;因为上帝当初把我送去巴西,让我成为了事业颇为兴旺的种植园主之后,如果能格外施恩,让我不再三心二意,那么我就能满足于循序稳定的发展,而经过这几年的发展(我是说,如果不在岛上花费这么多年的话),我现在可能已经是巴西举足轻重的种植园主之一了;实际上,根据我在巴西那短暂时间内所取得的进展以及不断增大的收获,我相信,只要我一直留在那里,现在我的身价很可能已经达到十万莫艾多了;而我却丢下了一个颇具实力又日益兴旺发达的很不错的种植园,丢下了一个稳当且可以发家致富的前程,异想天开地到船上去当押运员,跑到几内亚装运黑奴,这又算什么事呢?实际上,只要我能耐心地积累财富,时间一长,不就可以在自个家门口从黑奴贩子那儿买上几个吗?虽说从黑奴贩子手里购买,价钱要贵得多,但也不值得为了这点差价去冒那么大的风险。
这就是一般头脑发热的年轻人的命运。要意识到这么做有多蠢,需要多年的磨砺,并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但是这种错误在我的性格中已根深蒂固,所以,直到现在我仍对现状不满,不断盘算着怎样逃出这个地方。为了使我后面讲述的故事让读者更有兴趣,我觉得有必要先讲述一下我那愚蠢的逃跑计划的初步构思,以及后来是怎样实施的,又是在什么基础上实行的。
当我从破船上回来后,我应该隐退到我的城堡了,我的舢板像以往那样被放置好之后沉在水底下,我的生活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事实上,我比以前有了更多的财富,但并不比以前富裕。因为,这些钱对我毫无用处,就像在西班牙人到达秘鲁之前,当地的印第安人根本不必用钱币一样。
这是我沦落到这座孤岛的第二十四个年头,现在正处于雨季的三月份。且说一天晚上,我躺在我的吊床里,难以入眠。尽管我的身体很好,没有疼痛,没有疾病,也没有肌体上的不适,甚至精神上也很平静,可是,我怎么也合不上眼,怎么也睡不着,整整一夜,一分钟也没睡着,脑子里一直在胡思乱想。
在这个不眠之夜里,我的思潮起伏,浮想联翩,许多往事和各种想法在我的脑海中不停地闪现出来,实在让我无奈,当然也没有必要将它们一一叙述出来。我大致回顾了自己一生的经历,从年轻时想到流落这个荒岛时的情景,想到在岛上度过的这些岁月。我想到了最初那些年的愉快生活,也想到了发现沙滩上的野人足迹后的那种忧虑不安、担惊受怕的日子。我当然也明白,野人们光顾此岛的事并不是近几年才出现的,他们多年来时常上岛,而且从未间断过,甚至成百上千次地来过。可是俗话说得好:眼不见,心不烦。我以前不知道他们光顾此岛之事,自然不会提心吊胆。尽管那时一样有危险,但因为不知道,所以照样过得无忧无虑,美满如意。我觉得,不知道危险的存在,就像没有危险一样,可以生活得自由自在,安宁泰然。由此,我悟出不少有益的道理。上帝在统治人类的时候,会将人类的认识以及知识局限在一个狭隘的范围内,这实际上是一件无上的好事。人类有时虽然会在千千万万的危险当中生活——如果让他发觉了这些危险,那么他一定会每天心烦意乱,精神颓唐——但是上帝的伟大之处就在这里,他让人们看不清事情的真相,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四周有着种种危险,从而能够宁静泰然地继续过日子。
这样的想法在我脑海里盘旋了一阵子之后,我就开始慎重认真地想到,这些年以来,就在我生活的这个岛上,我每时每刻都被危机包围着。这些危险都是实实在在的,可是,我过去却经常坦然自若地在岛上走来走去。实际上,可能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山,一棵普通的大树,或者正好是夜幕降临,我才免遭杀害,而且,是免遭一种最残忍的方式的杀害:那就是落入吃人土著手里。如果落到他们手里,他们就会把我马上抓起来,就像我抓只山羊或海龟一样。同时,从他们的观念来看,把我杀死之后吃掉,根本不算什么犯罪行为,就像对我们来说,把一只鸽子或者是鹬鸟杀了吃掉也不是什么犯罪行为一样。我衷心地感激我伟大的救世主,如果我不承认这种感激之情,那我就不是一个诚实的人。所以我必须恭敬地承认,我之所以能够在不知不觉中免于一死,完全都是由于救世主对我的保佑,如果没有他的保佑,我可能早就落入野人的手中而惨遭毒手了。
这样想想之后,我又把那些可怜的畜生——我的意思是说,那些野人——列入了我的思考范围,考虑了许多关于他们的天性的问题;我很纳闷,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生物存在呢?万物的英明主宰又怎么能够容忍这些家伙,怎么能够听任他所创造的人做出如此惨无人道——不,他们的做法简直比一般的畜生还不如——竟听任他们吃掉自己同类的肉!但是这个问题在那个时候是得不出结果的,想来想去也只能是我个人的猜测而已;可我转过头来又想到了很多与野人有关的问题:这些可怜鬼住在世界上的什么地方呢?从他们的部落到我这个岛上距离有多远?他们为什么要时不时地冒险出海,到离家这么远的孤岛上来?他们乘的舢板是什么样的?既然他们可以来我这里,是不是也意味着我只要动一动脑筋、想一想办法,也能到他们的地盘去?
我懒得费心思考我去了那边该干什么;一旦落入野人的手里,我的命运如何;或者如果他们向我进攻,我该如何逃脱。我也没有特别认真地考虑过我怎样做才有可能不受攻击地回到岸上,因为一旦受到攻击,我一点获救的指望都没有,即使我不会被他们捉住,我该从哪儿弄到吃的,又该朝何处去等,我都没有考虑。总之,这些顾虑一点不碍事,我仍旧设想着坐舢板去那边的大陆。我把我现在的处境看做是世界上最悲惨的处境,除了死亡以外,任何遭遇都比它强。如果我到达大陆那边,我也许能够遇救。或者我也可以沿着海岸走,像我以前沿非洲海岸走那样,一直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也许能够得到救援。并且,说不定我能遇到某个基督徒船只,把我收留下来。就是落到最坏的地步,最多也不过一死了之,而且死后这些不幸也就全部了结了。请读者注意,所有这些想法都是我那烦乱不安的心情和焦虑的性情所造成的。一个接一个的打击已使我十分绝望,加之,我上次到那条破船上去又再次失望,没有得到迫切想得到的东西。就是说,我原指望在那条船上能找到一个幸存者,能跟他说说话,并从他那里了解一下,我现在究竟沦落在什么地区,看有没有办法从这里逃出去。总之,我完全被这些因素折磨得心烦意乱。我本想心平气和,一切顺从造物主的意志,一切等待上帝的安排,可现在,我的心境好像根本无法平静。现在,我似乎已无力将我的思想转到别的方面去,只一心想着航行到对面大陆的计划。这个念头以一种巨大的力量和不可阻挡的趋势冲击着我,令我实在无法抗拒。
现在,强烈的欲望又使我激动不已,而且在好长时间内都无法控制住自己。我觉得自己热血沸腾,心跳加速,就像得了热病一样。当然,这只不过是头脑因为冲动而发热罢了。整整一夜,我就这样任凭思绪像脱缰的野马狂奔乱跑,直到最后精疲力竭,才昏昏睡去。可能有人认为,我在睡觉时也会梦见自己登上了大陆,可我并没有做这样的梦。我梦见的是有一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样走出城堡,忽然发现海边有两只独木舟,载了十个野人登上岸,他们另外还押着一个野人,像是要把他在这里杀死吃掉的样子。突然之间,这个快要被杀的野人猛地一跳,然后就飞跑起来。我在睡梦中恍惚看到,他跑到城堡外那片茂密的小树林里藏了起来。我看到仅他一个人跑过来,其他野人并没有追赶他,便走了过去,向他微笑,叫他不要害怕。他立刻在我面前跪了下来,仿佛在向我求救。于是我向他指了指我的梯子,叫他顺着梯子爬上去,将他带到我的洞里,自此他就成为了我的仆人。我得到这个人之后,就自己对自己说:“我现在可以冒险向我想了好久的大陆出发了;因为这个人他可以做我的向导,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比如,什么地方能弄到需要的给养;告诉我什么地方是禁区,千万不能过去,免得被其他野人吃掉;告诉我哪些地方可以放心大胆地前去,而哪些地方必须马上躲开。”正在沾沾自喜地想着,我就醒了过来,起初还觉得自己有了可以逃走的希望,那种高兴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形容的,等清醒过来之后,却发现原来刚刚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这让我感到非常的失望,整个人大为沮丧。
可是,通过这个梦境,我却为自己明确了一件事:我要想逃离这里。想要做到这点的唯一办法就是尽可能地弄到一个野人,而且,有这个可能性的话,最好是一个被其他野人带来准备杀死吃掉的俘虏。不过要实现这个计划有着极其困难的一面,那就是我必须要进攻一大队野人,并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这种做法可以说是非常危险的,一个不慎就有可能出差错;不仅如此,从另一方面来说,这种做法是否符合法律规定,也是非常值得怀疑的。一想到同时要杀这么多人,要流这么多血,我的心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虽然这样做主要是为了使自己能够获救。我前面也已经提到过我为什么不去主动攻击野人的各种理由,所以我就不在此重复了。除此之外,我现在还可以头头是道地说出许多理由来证明我为什么应该攻击这些野人。比如说,这些野人是我的敌人,如果被他们抓到我,我绝对会被他们吃掉;再比如说,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是为了让自己得到拯救,完全是一种自卫的行为。因为,如果他们向我进攻,我也只能还击。如此这般,举出了一大堆理由。但是,只要一想到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让别人流血,我就感到非常害怕,无论怎么想都想不通。
两种相反的理由在我的脑海中斗来斗去,相互斗争了很长时间,我已经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了,但是我的内心经过了多次的较量之后,想要离开这岛的愿望终于压倒了另一个想法,占了上风,这也使我下定了决心,我一定要尽一切可能,抓到一个野人,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必须要做的事就是考虑要如何行动了,但要在这个关键问题上作出决定对我来说却是很困难的。反正我一时间也想不出可行性比较大的办法,我决定还不如先仔细观察一下情况,看看他们什么时候能来,其他的事暂时就不考虑了,以后再看具体情况如何,见机行事就行。
这样决定以后,我就开始了外出侦察的工作。只要有空就去等候野人,这一等就等了一年半之久,直等得我又心生厌倦起来。在这期间,我几乎每天都要到岛西边或西南边去,看海面上是否有独木舟出现。可是一年半的时间过去了,竟连一只独木舟的影子也没见到过,这真让我极为扫兴和懊丧。但是在这次等候中,有一点和上次不一样,那就是我没有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之中,一点一点地放弃自己的希望。相反,我等待的时间越长,渴望的心情就越强烈。一句话,我以前总是小心翼翼地躲避野人,不想看到他们,也不想被他们看到,可我现在却是在急切地盼望着见到他们。
与此同时,我又打起我的如意算盘来。我认为,假如能弄到一个,不,哪怕两三个野人来,我一定有能力管理好,叫他们服服帖帖地做我的奴隶,吩咐他们去做各种各样的事情,而且,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能使他们伤害不到我。这一幻想的确让我得意了很久。可是,一切依然没有动静。我所有的幻想和计划一直得不到落实,因为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野人到我这里来。
自从我心里开始盘算这个念头之后,又过了差不多一年半,这个期间我一直在反复酝酿和斟酌,可就是找不到适合的机会来实施我的计划。一天早晨,我惊奇地发现有不下五只独木舟停在靠近我城堡附近的海岸。船上的人都上了岸,已经看不到踪影。他们的人数使我的计划胎死腹中。因为海边的独木舟数量实在有点多,一般而言每个独木舟上都能乘坐五至六个甚至更多的人,这个时候我不知所措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到底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才能使我单枪匹马地打败二三十人。我躺在城堡里,感觉一阵惆怅和难过。不过,我还是调整自己的情绪,使自己恢复常态,立即进入之前布置好的戒备状态,随时都准备采取行动。我等了很长时间,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动静,最后终于失去了耐心。我把枪放在梯子脚下,像以往那样,分作两步爬到了小山顶上,站在那里,免得把头露出来,让他们看见。在这里我通过望远镜观察到,他们不少于三十个人正点着一堆火,在那里烤肉,至于他们是怎样点燃火的,烧的又是什么,我却不知道,只见他们正在那里以他们那种野蛮的舞姿和舞步围着火堆跳舞。
当我正这样看他们的时候,通过望远镜,我看到有两个可怜的受害人从舢板里被拖了出来,看起来,他们是事先被放置在舢板里,现在拖出来准备屠杀的。这个时候,我看见其中一个野人被他们用一根木棍或者是一把木刀一顿暴揍,马上倒了下来,马上就有两三个野人跑了过来,用刀将他开膛破肚,准备用火烤来吃。至于另外一个野人,则茫然地站在旁边,等着其他人来处理他。突然,这个可怜的家伙看见绑着自己手脚的绳子似乎松了,而周围并没有人注意到这点,于是他有了逃命的机会,趁周围的人不注意,他突然跳出了其他野人的圈子,然后用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沿着海岸朝着我这边跑来,换句话说,他朝着我的住所附近跑来了。
我一见那个家伙朝我藏身的方向跑来,尤其是猛地一看,全部野人都在他身后紧紧追赶,说句实话,我当时真的吓坏了。我看出我的那天做的梦有一部分就要实现了,我料定这个野人为了躲避追杀一定会藏到我的小树林里来。可是,梦境中的其余部分却让我无法相信,就是那些野人不会来追捕他,也不会发现他躲藏在树林里。我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后来,我发现来追他的仅仅只有三个人,所以胆子稍微大了一点。特别是我发现那个野人跑得非常快,比追他的那三个人要快得多,而且逐渐把他们越甩越远。只要他能再坚持跑上半小时,就可完全摆脱那些追捕者了。这个情况使我勇气倍增。
在这些家伙与我的城堡之间,隔着一条小河。关于这条小河,我在本书的开头部分就已经向大家提过了;我把遇难船上的东西搬下来的时候,就是进入了这条小河,然后顺着河流来到我的城堡,最后才把东西搬上岸的。根据现在的情况来看,那个逃跑的野人必须要做的事很明确,他必须要游过这条河,否则,这个可怜虫一定会在河边被抓住。当那个逃跑的野人来到河边的时候,已经开始涨潮了,但是他根本不当一回事,毫不犹豫地纵身入水,大概划了三十来下水就游到了对岸,上了岸之后依然是健步如飞;而那三个追他的人来到河边之后,我发现只有其中两个人会游泳,剩下的那个人是个旱鸭子,只好老老实实地站在岸边,看着同伴游过河,至于自己也只好到此为止了;没过多久,他就灰溜溜地离开了,按原路返回;根据以后发生的情况来看,对于这个走掉的野人来说,他不会游泳其实是一件大好事呢。
根据我的观察与推测,后面那两人游泳的速度比前面逃跑那人要慢许多,他们过河所花的时间比前面那人多了整整一倍还不止。这真叫我激动不已,心想,机会终于来了,现在我又可以弄到个仆人了,或许他还可以做我的伙伴或帮手呢。而我像是得到了上天的召唤,要救这个可怜虫的命。我飞速下了梯子,带上了那两支长枪,我刚才说过,我事先把它们放在梯子下面,然后,又以同样的速度爬了上去,越过了山顶,朝海边奔去。由于我抄了一条很近的路,一路上又都是下坡路,所以,我一下子便插到了追捕者和逃亡者之间。我大声向那个逃跑的野人发出了呼喊。他朝后看了看,起先,他见到我跟见到他们一样害怕。但我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回来。与此同时,我又朝那两个前来追捕的野人慢慢走去。忽然,我向前面那个猛地扑了过去,用枪托将他击倒了但我不愿放枪,怕被其余的野人听见。其实距离很远,而且又看不到硝烟,即使听到声音,他们也不容易知道这是在干什么。把第一个野人击倒后,另一个来追赶的野人停住了脚步,好像害怕了。我飞快地向他迎去。但当我走近他时,我立刻发觉他拿了弓和箭,而且正准备向我射箭。这时我必须得先向他开枪了。我向他开两枪,第一枪就把他打死了。那可怜的正在逃跑的野人这时也停下了脚步,虽然看到他的两个敌人已经倒下或是死了,却又被我的枪声和火光吓坏了,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既不敢前进又不敢后退,但看起来他的意思还是倾向于逃跑。我又向他大声呼喊,打着手势叫他过来。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开始挪动脚步向我这边走来,可是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停下的时候,我看到他浑身颤抖,大概以为自己现在又成了我的俘虏,我也会像杀他两个敌人那样把他杀死的。我一边示意他靠近我,一边做出各种手势叫他不要害怕,他这才一步不停地慢慢向我走了过来。他每走十几步便趴在地上跪拜一下,似乎是在感谢我的搭救之恩。我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用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打手势招呼他,让他再靠近一点。最后,他终于走到我跟前,冲着我跪了下来,先是亲吻地面,然后把头贴在地上,把我的一只脚放在他的头上,像是在行跪拜礼,以此宣誓愿做我的终身奴隶。我把他搀扶起来,对他百般抚慰,并尽我所能做出各种手势叫他不要害怕。就在这时,又出现了新的情况;因为我看见我用枪杆打倒的那个野人并没有死,只是给我打昏了,现在他又开始苏醒过来。于是我把那野人指给他看,表示他没有死。他看见之后,就叽哩咕哝地向我说了几句话。我虽然不明白他的话,可是听起来却非常悦耳,因为除了我自己的声音以外,这是二十五年以来我第一次听见人的声音。可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来想这些事情了。那被打倒的野人现在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居然坐了起来。我看见我那野人这时又有点害怕起来,便举起我另外一杆枪,对准那个人,准备开枪。这时候,我那野人(我现在这样叫他了)向我做了一个动作,要求我把腰间挂的那把没有鞘的刀借给他。于是我就把刀借给他。他一拿到刀,就冲向他的敌人,动作干净利落,手起刀落,一下子就把那个野人的头砍下来了,那个动作完全胜过了德国刽子手。这让我大为惊讶,因为,我完全相信,这个野人在这之前,除了他们自己制作的木刀外,应该还从来没见过一把真正的刀。但就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们的木头刀应该也是又快又锋利的,砍头杀人照样可以一刀就人头落地。后来我从这个野人那里了解到,事实就是我想的那样。他们制作木刀所用的原料是一种很硬的木头,这种原料能让木刀又沉重又锋利。这个时候那个野人砍下了敌人的脑袋,然后带着胜利的微笑回到我面前,他把刀还给了我,然后又做了许多很复杂的手势,最后把他砍下来的那颗人头放在我的脚下。
但是,最让他感到惊奇的是,我是用什么方法在那么远的距离就能把另一个野人打死。他用手指了一下那个野人的尸体,希望我能让他过去看一下。我也向他打着手势,努力让他明白我的意思:我同意他去看那具尸体。他走到那个死人的旁边,整个人都惊呆了。他把死者翻来覆去地检查,仔细看子弹留下的伤口;那伤口位于胸前,肉眼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孔,留出来的血不是很多,因为这个人死得很彻底,这个时候,血已经不再往外流了。他拿走了死者的弓箭,然后走了回来,于是我也就离开了这里,走之前向他招了招手,让他跟着我走,一边还向他打着手势,意思是可能还会有更多的人来追杀他。
看到我的手势之后,他也就给我打手势来回答我,他表示要把那两具尸体都掩埋起来,这样做的话,后面追来的人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于是我又对他打手势,表示我同意他的做法。于是,他干开了,转眼之间就用手刨了一个坑,大小足以埋下第一个。接着,他便把那个死鬼拖进坑,盖上了土,然后,他又以同样的方式把另一个也埋掉了。我想,他埋那两个家伙前后只不过花了不到一刻钟。完了之后,我便叫他跟我走,但我没有带他去我的城堡,而是把他带到了远在岛的另一部分的我的地洞。我不想完全按照梦里的情形去做,就是说,在梦里,他是跑进我的树林里去藏身的。
到了我的新洞里,我拿了一些面包和一串葡萄干给他吃,又弄了点水给他喝。我发现,由于奔跑,他已饥渴万分。让他吃喝完毕后,我示意叫他躺下睡觉。我指着一块地方,那地方放着一大堆稻草,还有一条毛毯,以前我自己有时睡在那里。这个可怜虫躺到那儿后,便酣然睡去了。
他是个标致、帅气的小伙子,生得完美无瑕,四肢修长而强壮,但并不粗大,个子很高而身段匀称。据我估计年龄在二十六岁左右,他有一副好面孔,看上去非但没有狰狞可怖的样子,反而具有一种男人的阳刚气,但又有点欧洲人的和蔼可亲,尤其是他微笑的时候。他的头发又黑又长,但像羊毛似的鬈曲着,他的前额又高又大,一双大眼睛活泼有神。他的皮肤并不很黑,带点黄褐色,但又不是巴西、弗吉尼亚等其他美洲土著人那种丑陋的黄,而是一种很耀眼的橄榄色,难以形容的赏心悦目。他的脸庞圆润而又饱满,鼻子也是小巧玲珑,与黑人那种塌鼻子完全不一样,天生一张漂亮的嘴,薄薄的嘴唇,牙齿也非常整齐,象牙那样洁白。他只是打了一个盹儿,还没到半小时就醒了过来,跑出地洞来找我。我正在附近的圈地里给羊挤奶。他一眼瞥见我,跑过来,又匍匐在地,打出各种虔诚、感激的手势,做了各种古怪、滑稽的动作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最后,他又像上次那样把头贴在靠近我脚边的地上,把我的另一只脚放到他的头上;接着他又做出各种姿势,好像在向我表示他对我的屈从、降服和归顺,表示他愿意终身为我之奴,为我效命。我大致了解他的这些意思后,便告诉他,我对他非常满意。过了一会儿,我开始和他说话,并叫他跟我学着说。我首先告诉他,我给他取名叫“星期五”,因为他是在这一天被我救出了性命,因此取这个名字来纪念这一天。我接着教他说“主人”一词,并叫他以后就这样称呼我。我还教他说“是”和“不是”,也同样告诉了他这两个词的意思。最后我在一个瓦罐里倒了点羊奶,递给他,让他先看着我如何在喝羊奶的时候用面包蘸着奶一块儿吃;然后,我给了他一块面包,让他照我的样子做;他照样子吃下去以后,兴奋地向我做出手势,表示味道好极了。
那天晚上我就陪他在那个地洞里过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我向他招手,让他跟着我走,同时也让他明白,我要送他一些衣服。他很快就明白我的意思,好像还很高兴,因为这个时候的他光着身子,浑身上下一丝不挂。我们走到昨天他掩埋尸体的地方的时候,他马上就把那个地方指了出来,并且指给我看他作的记号,他向我打手势,表示我们可以把那两具尸体挖出来吃掉!明白了他的提议,我就装出了发怒的样子,表示我对吃人这种勾当是深恶痛绝的,并且做了几个样子给他看,表示我一想到食人这种勾当就忍不住想呕吐,然后我向他招手,让他离开这块地方。他马上很听话地走开了。然后我又将他带到我常去的那个小山顶上面,观察一下想杀他的人走了没有。我打开我的望远镜朝他们登陆的方向望了过去,马上就找到了他们昨天集会的地方,可是那些野人以及他们的独木舟都已经不见了。很明显,他们已经开船离开了,顺便也把他们的两个伙伴丢在这个岛上,根本就没有去寻找失踪的他们。
我并没有满足这一发现。现在,我的勇气倍增,好奇心也开始增大。所以,我带着我的仆人星期五,准备到那个地方看个究竟。我给他一把刀,让他好好拿在手里,他自己还把弓箭背在背上;我已经知道,星期五是一个优秀的弓箭手。另外,我还让他帮我背一支枪,而我自己则背了两支。武装完毕之后,我们就向昨天那些野人聚集过的地方前进,因为我很想获得更多的更充分的有关野人方面的情报。但是一到那里,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幅惨绝人寰的画面,我血管里的血在一瞬间就冰冷了,心脏也差点停止了跳动。呈现在我面前的真是一幅可怕的景象,至少对我而言真的是惨不忍睹,不过对星期五来说,这根本算不了什么。那里遍地都是死人的骨头和碎烂的人肉,鲜血染红那里的土地;那些人肉,有的已经吃了一半,有的则被砍烂了,还有的被烧焦了,弄得东一块西一块的,整块地上一片狼藉。总之,所有迹象都表明,他们在战胜敌人之后,在海边大开人肉宴,欢庆他们的胜利。我还看到了三个头颅、五只手、三到四根腿骨以及脚骨,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身体的其他部位;根据星期五的手势我得知,他们总共带来了四个可以供他们大吃一顿的俘虏,其中的三个已经被吃掉,而他,星期五指了指他自己,则是第四个。他还让我了解,这些家伙同刚继位的部落首领大战了一场,而星期五看来是拥戴这个部落首领的;结果,对方在战斗中抓获了大量的俘虏,就把这些俘虏分别带到了几个地点去大吃一顿;他们到这里吃俘虏的事,与其他几处的这类事是一样的。
我吩咐星期五把这些骷髅、人骨、人肉,以及所有被野人吃剩的东西,通通收集起来,堆成了一堆,然后放一把火把它们全都烧成了灰烬。我看得出,星期五仍然垂涎于这些人肉,在本性上他仍然是个食人者。但因为我对这种行为表现出深恶痛绝的样子,甚至想都不愿意想,看到这种行为就恶心,所以他才不敢有所表示。同时,我又想办法让他明白,只要他胆敢吃人肉,我就把他杀掉。
办完这件事后,我们回到城堡。一回到家,我就为星期五忙碌起来。首先,我给了他一条亚麻短裤,这是我从那条失事船上死去的炮手箱子中找来的。我把短裤稍微修改一下后,他穿起来非常合适。然后,我又尽己所能用羊皮给他做了件背心。说句不算吹牛的话,我现在的缝纫手艺已经练得相当不错了。此外,我还给他做了一顶兔皮帽子,戴起来不仅合适,而且相当时髦。就这样,我给他拾掇出一身看上去颇为不错的穿戴。星期五看到自己和主人穿得差不多一样好,心中十分高兴。不过,他起初刚穿上这些衣服的时候,行动起来的确很不习惯,不仅裤子穿起来感到别扭,而且背心的袖口边也磨痛了他的肩膀和夹肢窝。后来我把磨痛他的部位重新加工放宽,加上他也逐渐地习惯了穿着,终于对穿衣戴帽这件事完全适应了。
我带他回到家里后,第二天,我便开始考虑找个地方安顿他。我不仅要使他住着舒服,还要使我自己安全。于是,我在两道围墙之间的空地上给他搭起了一个小帐篷,正处于第一道围墙外边,第二道围墙里边。因为我的山洞原先就有一个小门作为入口,我又做了一个正式的门和一个木板门,然后放入洞口里边。我使它朝里开着,每天晚上就上了门,并把梯子也收起来,这样,星期五要想通过我里边的围墙来到我的身边,就必须先弄出一些声音,这样就会把我吵醒。因为第一道围墙我已经用柱子搭起了一层严实的屋顶,和岩壁相接,把我的帐篷全盖了起来。屋顶上又横搭了一些小木棍子代替椽子,木棍上又盖了一层厚厚的结实如芦苇的稻草。在搭梯子进出的缺口那里,我做了一个单面的假门,这个门从外面根本打不开,如果有人想要强行开门,它就会轰的一声全部坍塌,发出巨大的声响来警告我。每天晚上,我就把所有的武器都回收到自己身边来。
其实我完全没有必要采取那么多的预防措施,因为星期五对我而言真的是一个最可爱、最诚恳、最忠实的仆人,他完全不会发脾气,不对我闹别扭,没有心怀鬼胎,很听话,主动干活。他对我的感情非常深厚,就好像一个孩子面对他的父亲那样;我敢打包票,今后不管在什么样的场合,他都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拯救我。他为我做的许多事情都可以证明这点,所以我对于他的忠诚心毫不怀疑,而且我也深信,在安全问题这方面,我根本用不着对他采取什么防范的措施。
上帝在他的统治中,尽管会把世界上许多动物使用天性的机会夺去,却仍旧把同样的天性,同样的理智,同样的爱,同样的善心和责任感,同样嫉恨恶事的本能,同样感恩、热诚、忠实的观念,同样为善的、知善的能力赋予了它们,与我们没什么两样;并且当上帝给它们机会表现这些才干和良知时,它们和我们一样,立即把上帝赋予它们的才干和良知发挥出来做各种善事,甚至比我们发挥得还要充分。对此,我感到非常惊讶。同时,想到这里,我又感到有点悲哀,因为众多的事实证明,我们文明人在发挥这些才干以及良知方面,反而比这些野人显得更加卑劣。尽管我们有能力,而且,还受到上帝孜孜不倦的教诲,上帝的圣灵以及语言的启示能让我们对事物有更深刻的认识。同时,我也感到很奇怪,为什么除了我们这些文明人,上帝不给那些成千上百的生灵以同样的教诲和启示,让他们懂得何谓赎罪。我认为,如果我用这些可怜的野人作为判断的依据,那么,他们很多时候其实能比我们文明人做得更好。
关于这些问题,我有时甚至会想到头疼,以至于冒犯了上帝的统治权,认为他对世事的安排实在有失公正,因为他只把他的教诲给了一部分人,而另一部分人却什么都没有,但却又要这两部分人同时负起一样的义务和责任。但是最终我没有再对此事进行探究,因为我已经得出了两点结论:第一,我们都不太清楚上帝会这样处置他们到底是凭什么依据和律法,不过,上帝的本性一定是无限圣洁、无限公正的,所以,假如说这些人都被判定在上帝的恩泽范围外,一定是因为他们违背上帝的教导,之后犯下了罪孽,因为根据《圣经》中的说法,对于人们来说,上帝的教导就是我们必须要遵守的律法,而且根据这些人的良心所承认的法则来作为上帝判断好坏的标准,对他们的处置似乎也是公正的,虽然这种标准的基础我们到现在还不太清楚。第二,既然我们都是上帝这位陶工手中的一块小小的陶土,难道就没有这么一件陶器能够问他:“为什么你要把我做成这样?”
不过,还是让我来继续谈谈我的新伙伴吧。我很喜欢他,对他很满意。觉得有必要把每件东西都教给他,好使他对我有用,好听我使唤,对我有帮助。当然,我特别要教他说话,教他听懂我说的话。他比谁都学得快。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总是那么快乐,那么用功。当他听懂了我的话,或者让我明白了他的话的时候,他总是很高兴。所以,对我来说,跟他谈话是件愉快的事。现在,我又生活得从容自在起来。我甚至对自己说,要是不会再有野人来威胁我的安全,就是这辈子不从这里搬走我也不在乎。
回到城堡后两三天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想着一定要设法改掉星期五那种可怕的吃相,更重要的是戒掉他那想吃人肉的邪欲。我觉得应该让他尝尝其他肉类的味道,于是一天早晨,我带他到林中圈地去。我原本打算从自己的羊圈里找一只山羊,杀死后带回家煮了吃。可是走到半路上远远地看到一只母山羊躺在树荫下歇息,在它身边还趴着两只小山羊。我一把抓住星期五,用手暗示他站住,同时打出手势,叫他千万不要动。然后我端起枪,开枪打死了一只小羊。可怜的小伙子,上次看到我用枪打死他的对手的时候,因为离得太远,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因而也想象不出我是怎样把他的对手打死的。可这一次他就站在我身边看着我开枪,这可真把他给吓坏了。只见他浑身颤抖,几乎要瘫倒在地的样子。他没有看到我射杀小羊,也不相信我已射杀了小羊,只是一个劲儿地撕扯着他的大衣,看看他哪儿受伤了没有。我马上便明白他是以为我要杀了他。他跑过来跪在我的面前,抱住我的双腿,说了一大堆我不明白的话,但我不难理解,他的意思是祈求我,不要杀了他。
我想办法叫他相信,我绝不会伤害他,我用手把他扶起来,对他大笑不止,并指了指我杀死的那只小羊,示意他跑过去拿过来,他照我的意思做了。但他还是惊奇不已,在那里仔细观察那只小羊是怎么死的,这时,我顺便又装上了我的枪。很快,我发现树上一只像鹰一样的大鸟正好在我的射程内,为了让星期五明白我的意图,我把他叫到身边,指指树上的鸟(其实是只鹦鹉,而我以为是只鹰),又指指我的枪,再指了指鹦鹉下面的地,我要让他亲眼看到我是怎么把鹦鹉打落在地的,让他明白我马上就要射杀那只鸟了。我开枪了,示意他朝那边看,他立刻看到鸟落下来。这一次他又目瞪口呆,尽管我给他作了种种解释。我发现他比以前更加惊奇了,因为他没有看见我往枪里装弹药,以为枪这东西能源源不断地制造死亡以及毁灭,能轻易地杀死近处和远处的人、野兽或鸟等任何东西。这件事所给他的惊讶,久久不能消失。我相信,如果我听其自然,他简直可以像崇拜神一样崇拜我和枪,至于那支枪,他一连很长时间都不敢动,然而却整天一个人同枪说话,与枪交谈,就好像枪会回答他一样,后来我听他亲口说,他如此做是求枪不要把他杀死。
且说我等他的惊讶略微缓和过来了一些,就指着那鸟,叫他去拿来。他跑过去,半天过后才回来,是由于那只鹦鹉中枪之后,并没完全死去,竟鼓着翅膀挣扎了好一段路;然而他最终找到了,捡起来拿给我。我见他对于我的枪完全莫名其妙,就趁这个机会再把它装上弹药,以便碰到其他任何目标的时候,随时开枪。可是找了很久,什么东西都没找到。我只好把那只小羊带回了家,当晚就把它剥了皮,切成一块一块的。我有一只专门用来煮肉的罐子,就用它把一部分肉煮了起来,做成了很好的肉汤。我自己先尝了一点,又分了一部分给他吃;他吃了之后,感觉非常满意,这些肉非常合他的胃口。最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我吃肉汤的时候,居然习惯放盐。他向我打手势,表示他不喜欢吃盐,同时又拿了一点盐放进嘴里,做出想要呕吐的样子,呸呸地吐了一阵,又赶紧倒点清水漱口。另一方面,我也拿了一块没有盐的肉放进嘴里,假装呸呸地吐了一阵,表示如果菜里不放盐我就吃不进去,就好像他有盐就吃不进去一样。只可惜这没有用。他就是不喜欢在肉或汤里放盐。过了很久之后,他也只习惯在菜里放很少的一点盐。
吃过煮羊肉以及羊肉汤之后,我决定第二天再请他吃烤羊肉。我按照英式烤法,在火的两边分别插上一根带叉的木竿,然后在上面搭上一根横竿,再用绳子把羊肉吊在横竿上,让它不停地转动。星期五没有见过这种烤肉法,所以感觉十分惊异。但当他尝过了烤羊肉的味道之后,他用各种方法告诉我他非常喜欢这种味道,我当然了解他的意思。最后,他很郑重地告诉我,他从此再也不吃人肉了。听到他这么说,我感到非常愉快。
第二天,我让星期五干了一阵打谷的活,并用我之前说过的老办法将打下来的谷子筛了一下。没过多久,他已经能非常熟练地干这活了,技术与我的不相上下,特别是到了后来,当他得知这种工作的意义所在,得知这些谷物是用来制作面包的原料,整个人的干劲就更大了;因为在他筛好所有的谷子之后,我为他演示了一遍我做面包以及烤面包的全部过程,所以没有多长时间,星期五就已经包揽下了所有的家务活,而且干活的技术与我一样好。
现在,我又开始考虑到,目前已不再是一口人吃饭,而是两口人,因此,我的庄稼地的面积必须要扩展,播的种也得比过去多。我划出更大的一块地,并按以前的老方法,开始在四周围上篱笆。在干这项工作时,星期五不但很乐意、很卖力,甚至还非常开心。我把这项工作的意义告诉了他,让他明白,这是为了长谷子,为了做更多的面包,因为他现在跟我在一起,我必须有足够的面包够他也够我自己吃。他听了这话,显出很懂事的样子,并让我明白,由于现在多了他一个人,我得干比以前更多的活,所以只要我教他怎么干,他情愿为我多干一点。
这一年是我来孤岛后所过的最愉快的一年。星期五的英语已学得相当不错了,要他拿取的每一种物品,以及差遣他去的每一个地方,他基本上全能明白。他还很喜欢和我交谈,我也非常喜欢和他交谈。他没来之前,我很少有机会使用我的舌头,当然是指用舌头说话啦。现在,我终于又能全面发挥我舌头的功能了,这怎能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啊!我不仅喜欢和星期五交谈,还对他的人品更为满意。在和他朝夕相处的过程中,我越来越感受到他的淳朴真诚,真是打心眼里喜欢他。而他对我的那份情感,我相信,也是真爱至极,超过爱世上任何一个人。
有一次,我存心想要试试他,看他是不是还在想念自己的故国。这个时候,他的英语水平已经很不错了,基本上能够回答我的所有问题了。于是我开始问他,他所在的那个部落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打过败仗。他听了我的问题,微笑着说:“是啊,是啊,我们打仗打得很好。”他想要说明的是,我们总是打胜仗。于是我们展开了下面的谈话。
我问星期五:既然你们总是打胜仗,为什么你会做了其他部落的俘虏呢,星期五?
星期五:不管情况是怎么的,还是我的部落打赢的时候比较多。
主人:你们是怎么打赢他们的?如果你的部落将对手打败,为什么你还被捉住了呢?
星期五:我所在的那个地方,对方的人数比我们这边多;他们把一个,两个,三个以及我捉了起来。但是我们部落在别的地方打赢了他们;在打赢的那边他们好几千人都被我们捉住了。
主人:那为什么你们部落的人不从敌人的手里将你们抢回来呢?
星期五:因为对方用独木舟把被抓的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以及我全都带走了,那个时候我们部落还没有独木舟。
主人:那么,星期五,如果是你们部落捉到了俘虏又要如何处置他们呢?也是带走他们,然后吃掉他们吗?
星期五:是的,我们的部落也是食人部落,我们会把俘虏都吃光。
主人:你们部落的人习惯把人带到哪里去呢?
星期五:带去远离战场的其他地方,想去哪里就带去哪里。
主人:你的族人也来这个岛吗?
星期五:是啊,是啊,他们有时也来这里,不过也去别处。
主人:你曾经和他们来过这个地方吗?
星期五:是的,我以前来过这里(他用手指着岛的西北方向,那里大概是他们经常来的地方)。
通过这次谈话,我知道星期五过去也在那群野人中间,常常在岛的另一端上岸,干那种吃人的勾当,就像他这一次被带到岛上来,差一点也被别的野人吃掉一样。几天之后,我鼓起勇气,把他带到岛的另一边,也就是我之前提到过的那地方。他马上认出了那个地方。他告诉我,他曾经到过这个地方一次,在这里一共吃了二十个男人、两个女人以及一个小孩。他还不会使用英国的计数法,所以就用许多石块在地上排出了一行,又用手指了指那行石块告诉我这些数字。
我之所以把这段谈话叙述了出来,是因为它与下面的故事发展有关联。那就是,在我与他进行过这次谈话之后,我就询问他,这个小岛离对面的大陆到底有多远,独木舟往返两地是不是经常出事故?星期五告诉我出海没有任何危险,独木舟也从来没有出过事。只是出海没多久就会遇到一股海流,当然也有风在吹,而且是早上一个方向,到了下午又换另一个方向。
我以前以为这些不过是由于潮水的涨落造成的,到了后来才了解到,这是奥里诺科那条大河在涨潮以及退潮的时候,流量过大而引起的,因为后来我通过观察发现,这个小岛正处于这条大河的出海口上;至于我朝西部以及西北方向望去时看见的那片陆地,其实是一个名为特立尼达的大岛,它正好位于那条河河口的正北方。我向星期五提出了无数个问题,全部是有关那里的风土人情以及河海山川的,除此之外,还问了那一带有哪些部落;对于我的问题星期五都毫无保留地把他所知道的一切情况告诉了我;我问星期五他们那里的民族到底分为几个部落,都要怎么称呼,但是问来问去只问出了一个名称——加利布;我一听这个词的读音就知道,这里指的其实是加勒比人;在我以前看过的地图上,这些人分布在奥里诺科河口以及圭亚那和圣马尔塔附近。这时,他又指着我的胡子告诉我,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月亮落下去的那边(其实,他是指他们家乡的西面),住着许多像我一样长着胡子的白人,他们杀死了许许多多的人(他用不合文法的英语对我说)。从他的话中,我一下子明白了,他指的是西班牙人。因为,他们在美洲的暴行已经远近闻名,无人不晓,所有部落的子子孙孙都不会忘记。
我又问他能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离开这座小岛,到那些白人中间去。他对我说:“是的,是的,可以乘两只独木舟去。”我弄不懂“乘两只独木舟去”是什么意思。一时也无法让他解释“两只独木舟”究竟指的是什么。直到最后,费了半天周折,比画来比画去,才明白他是说要乘一只很大的船才行,大到足有两只独木舟那么大。
星期五的谈话使我感到非常兴奋。从那时起,潜在心底的希望又开始升腾。我希望迟早有一天,我会找到机会从这个孤岛上逃出去,我相信这个可怜的野人会帮助我实现我的愿望。
在星期五和我共同生活的这几年里,他一点一点学会了英语,渐渐地能听懂我的话并且和我交谈了。我在教他说话和干活的同时,一直努力向他传授宗教信仰的基本知识。开始,我特别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来回他:是谁创造了他。可怜的小伙子一点也不明白我问这话的意思,还以为我在问他的父亲是谁呢。我换了一个问法问他,是谁造出了大海、我们脚下的大地,以及山峦和森林?他对我说,那是由一位名叫贝纳木基的老人家创造出来的。他住在极远的地方。他无法告诉我他心目中的大人物是什么样的人,只说他年岁很大,月亮、星宿、大海和陆地都没有他年纪大。我仍问他道:“既然这位老人创造了一切,那么万物怎样崇拜他呢?”他表情立刻变得庄严但又纯真地说道:“万物都向他说‘呵’。”我问他,他们部落里的人死后是否到其他的地方去;他说是的,都到贝纳木基那里去。然后我又问他,那些被他们吃掉的人是否也到那里去;他回答:“是的。”
从这些事情着手,我慢慢地给他一种想法,使他认识真的上帝。我指着天空,告诉他,在那里住着万物的创造者。告诉他,上帝用与创造万物时相同的神力和天命来统治着世界。告诉他,上帝是万能的;他能为我们做一切事情,他能把一切给我们,能从我们手里夺去一切。就这样,我逐渐使得他睁开了眼睛。他很留心听我的话,并且很乐于接受我向他灌输的观念:基督是被差来替我们赎罪的;我们应该怎样向上帝祈祷;以及我们的祈祷如何可以让上帝听到。有一天,他对我说:上帝既然能够从比太阳更远的地方听到我们的话,必然是一位比贝纳木基更伟大的神,因为贝纳木基住的地方不算太远,可是他却听不见他们的话,除非他们到他住的那座山里去,向他谈话。我问他:他可曾到那边去同他谈过话?他说:没有,年轻人从来不去,只有那些被称为奥乌卡几的老年人才去。经过他解释,我才知道所谓奥乌卡几,就是他们的祭司或僧侣。据他说,他们到那边去说了“呵”(这就是他们的祈祷)以后,就回来向其他人传达贝纳木基的话。从星期五的话里,我可以判断出,即使在世界上最盲目无知的邪教徒当中,也存在着祭司制度;同时,我也发现以前没注意过的问题,那就是把宗教神秘化,从而使人们能够敬仰与畏惧神职人员,这种做法不但存在于罗马的天主教中,也存在于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宗教里,甚至也存在于那些最野蛮、最残忍的野人之中。
我尽力向我的仆人星期五揭发这个骗局。我告诉他,上面所说的那些老人并没有真正到山里去对贝纳木基说“呵”,因为那根本就是骗人的把戏。他们说他们的职责是转达贝纳木基的话这件事,更是一个专门用来骗人的诡计。我对星期五说,如果他们真的在那里听到了什么,真的在那个地方同什么人说过话,那个人也一定是魔鬼变的。然后,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向他解释关于魔鬼的问题:魔鬼是怎么来的,他与上帝的抗争,他仇恨人类以及仇恨的原因,他是怎样来统治这个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让人们像崇拜上帝那样崇拜他,以及他是如何用各种阴谋诡计来诱惑可怜的人类走上死路,又是怎样悄声无息地潜入我们的情欲以及感情,在迎合我们心理的同时来安排他的卑鄙陷阱,使我们自我诱惑,心甘情愿地走上灭亡之路。
我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要让星期五确信上帝的存在并不困难,相比之下,反而是要在他的心中确立一种对于魔鬼的正确认识,那可不是容易办到的事了。在整个自然界中,随处都可以找到能够支撑我论点的根据,这样能很方便地向星期五证明天地之间一定有造物主的存在,有一个能够统治一切的神明,有一个冥冥之中的主宰;我也有充分的理由向他证明:既然上帝创造出了我们,那么我们对他的崇拜、对他的赞美,也是非常合理且公正的事。但是在向星期五传播有关魔鬼的观念,以及他的形成、存在、本性,特别是他一门心思地作恶并引诱人类作恶等问题上,情况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有一次,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向我提出了一个非常自然且天真的问题,弄得我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回答他才好。在他提这个问题之前我对他说的一大堆话,比如上帝是无所不能、具有神力、疾恶如仇的,能让那些作恶者死无葬身之地;再比如上帝能够创造出我们以及这世界上的一切,那么自然也能让我们以及整个世界在一瞬间灰飞烟灭;当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星期五一直保持着认真听讲的劲头。
在这之后,我又经常跟他讲,在人们的心目中,魔鬼往往是上帝的死对头。魔鬼总是用各种恶毒的诡计跟上帝善良的旨意做对,毁灭基督在这个世界上的王国,等等。星期五听后却对我说:“依你的说法,上帝是非常强大的,非常了不起的,可是,他并没有魔鬼那么强大,那么万能,是不是?”我说:“不对,不对,星期五,上帝要比魔鬼强大,上帝在魔鬼之上,所以,我们要祈求上帝把他踩在脚下,帮助我们抗拒他的诱惑,熄灭他向我们射来的火焰。”“可是,”他又问,“如果上帝比魔鬼更强大,更有本领,那上帝为什么不把魔鬼杀死呢?为什么不阻止他再作恶呢?”
他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颇为意外的问题,把我问得瞠目结舌,无言以对。说实在的,我虽然现在已是有些年纪的人了,但是作为向别人布道传教的导师来说,我毕竟还是个新手,资历很浅,水平不高,尚未具备答疑解难的资格。我一时语塞,想不出究竟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便装作没听清楚的样子,问他刚才说的是什么。星期五正在急切地等待着问题的答案,当然不会忘记自己提的是什么问题,于是又结结巴巴地用英语重复了一遍。这时,我已稍稍恢复了镇静,就回答说:“上帝最终一定会严厉地惩罚魔鬼,魔鬼必定会受到审判,他将被投入无底的深渊,在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里受煎熬。”这个答案并不能使星期五满意,又问我道:“‘最终’,‘必定’,我不明白,那么,为什么现在不把他杀掉,以前不把他杀死呢?”我说道:“你这就等于问我,在这里,我们做了很多冒犯上帝的坏事,上帝为什么不立刻将我们杀死呢?上帝之所以留着我们,是要给我们机会让我们忏悔,以便有机会赦免我们。”对我的话,他体会了半天,才激动地说:“是啊,是啊,你、我和魔鬼都有罪,上帝留着我们,是让我们都忏悔,再都获得赦免!”话谈到这里,我却被他弄得尴尬万分。这一切都表明,尽管天赋的观念可令一般有灵性的动物了解上帝,并自然而然地向至尊的上天致敬,然而要想晓得耶稣基督,晓得他曾经替我们赎罪,晓得他是我们同上帝之间所立的新约的中间人,晓得他是把我们引到上帝宝座前的人,那就非要神的启示不可;也就是说,只有神的启示,才能使这些知识存在于我们的灵魂。所以,在关于上帝的知识方面,在获得自救的法门方面,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福音(也就是说上帝的语言)和将众民引渡的圣灵,是人类灵魂的必要导师。
因此我立刻把我和星期五之间的那些谈话全都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我非常匆忙地站起来,就好像突然想到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做,所以必须先出去一下,同时还随便找了一个借口,把星期五打发到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去。等他走了之后,我就非常诚恳地向上帝祷告,祈求他能告诉我用什么方法才能教导这个可怜的野人;祈求上帝能用他的圣灵帮助这个可怜而无知的人从基督身上感受到上帝的真理,与基督结合起来;同时祈求上帝能指导我用他的语言同星期五进行谈话,这样可以很容易地让他心悦诚服,睁开被无知所蒙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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