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有一个独立的小工作间,拉紧窗帘,戴好耳机,就像克格勃或盖世太保。七个人三班倒,最忙碌是在后半夜,许多用户会趁着管理员下班,上传各种淫秽与血腥暴力的视频。“萨德侯爵”被分配的工作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到清晨六点。
具体工作是:a级露性器官的,封号;b级露胸的,删视频,id禁发布二十四小时;c级过分暴露或带来不良影响的,删视频。
当你在网上看到“视频审核未通过,暂时无法观看”或者“您想看的视频已删除”,就是“萨德侯爵”的工作成果……
网站视频主要来自用户分享,每天要审查几十万个新内容,必须一刻不停地点击和滑动鼠标。虽有延时审核,但不能让人等太久,“萨德侯爵”的浏览器往往同时开几十个窗口,直到电脑崩溃死机为止。往往一个夜班做下来,就算不得“鼠标手”,至少也是麻木了。到了凌晨三四点,没有不泪流满面的,一般用掉一大包面巾纸。下班后天就亮了,食欲也提不起来,半个月就掉了几斤肉。“萨德侯爵”桌上放着本《关于认定淫秽及色情出版物的暂行规定》,没过几天便倒背如流。他可以轻松分辨哪些是淫秽色情信息,哪些是性知识科学普及,哪些又是打着淫秽色情的外衣,实际上内容无公害,就是骗人进去赚点击量的,例如网页游戏的视频——这在“萨德侯爵”看来才是真正的伤风败俗,丧尽天良!
话说如今世道,对于黄片审查员这个职业有两种评价:一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二是后半辈子等着遭报应吧。至于我们的“萨德侯爵”嘛,自觉罪孽深重,后半辈子多数要死于飞来横祸,下到地狱还得从油锅里滚过。
每天晚上,他乘坐末班地铁去上班,下班已是黎明鸡叫,正好赶上首班地铁。黄片审查员的福利之一,就是享受末班地铁的清净,从从容容占据座位,还有空间跷起二郎腿,冷眼旁观对面车窗外闪过的美女广告。从前每到盛夏,地铁拥挤的人流中,色狼们此起彼伏地袭击那些穿着清凉的女孩,女孩们有的奋起反击打色狼耳光,有的则是忍气吞声,更多是已被挤得麻木——只要不怀孕就好。“萨德侯爵”却是标准的正人君子,牢牢控制着自己的双手和躯体,尽量抓牢扶手不触碰别人的身体,即便有反应也要努力控制,不管前面是穿超短裙的辣妹还是知性套装的绿茶婊。
全城最后一班地铁,在公司楼下那一站下车,“萨德侯爵”都会遇见一个地铁乘务员。
她。
隧道深处袭来的风,宛如处男的食指、中指与无名指,毫无经验地撩起她的长发,甩起到空气中。一点笨拙,几分可爱。在最漫长的那一夜,距离地球表面十九米的地下世界,“萨德侯爵”只匆匆看了她一眼,便让自己成了心甘情愿的俘虏,哪怕被绳索捆绑着被sm着送到萨罗共和国……
“萨德侯爵”是制服控,看到她那身地铁公司制服,自然而然地想起妈妈——火车站检票员,那个肮脏不堪灌风漏雨充满大蒜头气味的地方,相比之下,地铁站台简直就是克林顿与莱温斯基的办公室。
走进午夜空空荡荡的地铁车厢,侧目望向荒无人烟的站台,同样孤单地准备下班的她,他从不敢上去说一句话,哪怕咳嗽一下或假装摔倒或掉下轨道……他总是这样看她七秒钟,不多眨一眼,也不少一微秒。她也看到了他,经过许多个这样末班地铁的深夜,她应该能记住他的样子,并在心中画上个大大的红叉,底下标注两个字母:一个s,一个b。
“萨德侯爵”告别站台上的美人,冲出地铁进公司打卡,想起那个密封的小办公室,即将目睹和删除不计其数的肉体,脑中冒出不知从哪看来的某位美国诗人的句子——“他们将自己拴在地铁上,就着安非他命从巴特里到布隆克斯基地,做没有穷尽的旅行,直到车轮和孩子的声音唤醒他们,浑身发抖嘴唇破裂,在灯光凄惨的动物园磨去了光辉的大脑,憔悴而凄凉……”
十分钟后,他坐在公司电脑前,屏幕上闪起一行大字——
saloole120giornatedisodoma
直译过来就是“萨罗的索多玛120天”。
大学毕业那年,他独自躲在宿合里下过这部片子,但只看了不到半个钟头,就差点呕吐了,然后干脆删除了文件。也是因为这个片子,他第一次知道了意大利导演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也第一次知道了还有原著小说,还有那位sm中的“s”——萨德侯爵。
顺便说一句,萨德侯爵是在巴士底狱的铁窗中完成了《索多玛120天》第一部,然后藏在监狱的角落里。如果没有法国大革命的解放,恐怕这本书就将跟随作者永远埋藏在地狱。
三年后,当他作为黄片审查员,在视频网站的后台,检查这部网友刚刚上传的禁片,却莫名地兴奋起来,尽管仍然有各种生理与心理的不适,却饶有兴趣地看了下去,尽管根据规定他应该立即删除这部片子。
但是,他决定把《索多玛120天》全部看完再删……漫长的两个钟头后,他彻底克服了所有的恶心感,甚至从中读出某种触摸人心的感动,就像在云端俯瞰这座城市黑夜里的每个角落,宛如地铁车轮无情地碾压过隧道深处的铁轨,还有那个穿着地铁制服的女郎完美无瑕的一切……
于是,帕索里尼与萨德侯爵一块儿成了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偶像。
这天下班以后,黎明扫过长夜,他独自走出公司大楼,呼吸着整座城市清新的空气,宛如重新从母亲的子宫中分娩了一遍。
乘坐头班地铁回家的路上,他开了一个微信订阅号,名叫“黄片审查员萨德侯爵”。
他在网上化名为“萨德侯爵’,上一个萨德侯爵的转世投胎——一八一四年十二月二日死于巴黎附近,七十四岁在那个年代可算长寿。他的幽灵飘荡在欧洲大陆,随着被禁止的文字一度遭人遗忘,又随着二十世纪的两次大战而借尸还魂,更被移花接木到萨罗共和国,或遗臭万年,或流芳百世。而今,萨德侯爵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唯独“黄片审查员萨德侯爵”才是艺术家们最后的避难所。
他的微信号里第一篇文章是《从萨德侯爵到墨索里尼的120年与到帕索里尼的120天》。
文中阐述了萨德侯爵在小说原著中的精华思想,以及整个欧洲社会的文化变迁,自十九世纪的古典主义启蒙运动到两次工业革命,然后是恐怖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彻底摧毁三个皇冠与延续千年的贵族文明,再到法西斯与共产主义的歌利亚巨人间的搏斗,直到残酷无情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从萨德侯爵死后的一百二十年间,到墨索里尼执政以及萨罗共和国最后的疯狂,人类历史的变化远远超越了过去的一千二百年。最后,帕索里尼以萨德侯爵之名,拍摄了一部惊世骇俗的电影,进行了有史以来最深入骨髓的反省。
他有一个礼拜没有去看微信,等到重新打开一看,居然有几百次转发。评论各种各样,大多是赞赏和崇拜,说“萨德侯爵”从黄片里看出了艺术家的审美。
于是,他发现了自己存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打飞机”还有更重要的意义。
“萨德侯爵”开始违反公司规定,每当发现一部具有艺术价值的色情电影,就会一秒不漏地看完,吸取其中全部精华,再依依不舍地删除。比如三个多钟头的《罗马帝国荒淫史》,为了防范随时会闯入检查工作的总监,他只能开—个小窗口,同时旁边有几十个窗口作为掩护。罗马帝国的狂欢与灭亡之后,晨曦已照耀在窗外,“萨德侯爵”登录自己的微信号,又发出一篇撼人心魄的影评《罗马不是一天建立的,却是在一夜之间倒掉的》。他从母狼给两兄弟哺乳建立罗马城谈起,到斗兽场与角斗士斯巴达克斯,再到恺撒大帝和埃及艳后克里奥帕特拉,最后是匈奴人帕提拉的铁蹄。果然,这篇文章的影响力更为巨大,几天后转到了某位好莱坞著名华裔大导演的微信号里,又被译成英文转载到了facebook。
“萨德侯爵”再接再厉,发现几个经常被封号的马甲,虽然上传的都是黄片,但有不同的偏好和风格。比如有人是法语电影的忠实粉丝,在一堆烂片里夹杂了baise-moi(这个法语片名太直接了,不好意思翻译出来)。作为法国人的转世投胎,“萨德侯爵”冷峻地看完后删除,发了一篇揭露和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左翼雄文。
有人专发日本鬼子的cult片,“萨德侯爵”一边吃泡面一边啃鸭脖着完了《下水道的美人鱼》。这个算是比较极端的,也有阳春白雪的高雅艺术,像大岛渚执导的《感官世界》。然后“萨德侯爵”用了八千字的长篇大论,分析当年的“阿部定事件”,再演化到渡边淳一的《失乐园》。
还有后来居上的韩国电影,“萨德侯爵”重点推荐了金基德执导的《漂流欲室》和《坏小子》。至于泰国片、越南片、菲律宾片,还有拉美片、东欧片,各种小众情色经典,都没有被“萨德侯爵”错过。尤其是《一部塞尔维亚的电影》,确如该片介绍所云“一部让世界十大禁片全是浮云的culi极品”。暴力、肢解、杀戮、乱伦、手足相残、同室操戈、自杀,连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都让美国人炸了……不正是近二十年来塞尔维亚给世界的印象吗?最后的台词“这就是一个真实的塞尔维亚家庭”,在历尽内外战争、民族分裂,道德沦丧后,《一部塞尔维亚的电影》恰如其分地成为这个国家的代名词,这是一部严肃的政治电影——“萨德侯爵”如此评论道。
于是,我也成了“萨德侯爵”的粉丝,每个周五的深夜,等待“萨德侯爵”的推送消息。无数资深影评人倾情转发推荐,引来更多的黄片爱好者和文艺青年们聚众围观。
大家自发地为他建了一个微信群,兴致勃勃地讨论“萨德侯爵”究竟是怎样一个神秘的人物。有人说他是一个中年男子,在电影资料馆上班,因此能看到无数珍贵的色情片资料,放到二十年前就是揭露资本主义腐朽阴暗面的“内部资料片”。也有人说他是个风流种子,必然是御女无数,一生征服过成千上万的女子,却能做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更有人说他其实是个女的,十多年前非常有名的“用身体写作”的美女作家,作品被查禁之后销声匿迹多年,而今在微信上以点评黄片的名义梅开二度。最离谱的一种说法:他是个变态杀人狂,就像十九世纪伦敦的开膛手杰克,因为他曾用莎士比亚般诗意的文字歌颂过《香水)》的主人公格雷诺耶。
当然,没有一个人相信“萨德侯爵”真的是黄片审查员。
盛夏来临,工作了几个月后,其他几位黄片审查员都出现烦躁、呕吐、脱发等反应,每张脸都像是纵欲过度,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有两人主动辞职,还有一个被关进了精神病院。唯独我们的“萨德侯爵”,虽然每晚熬通宵看黄片,早上还要发微信写影评,气色却越来越好,整个人愈发有文艺范儿。有人说他像当年一张照片上的徐志摩,真是个人间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