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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人生长恨水长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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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罪。

    不久,这桩大案被查了个“水落石出”——张升平受贿鬻题乃子虚乌有,陈素与之有怨,以此诬告上官。

    先前检举的证据都被一一推翻,原本一面倒的风声如受无形大手操纵般飞快逆转,联名弹劾的几人俱遭发落,陈素更是挨了廷杖又被罢官,声名狼藉受人排挤,唯有张升平因祸得福,不仅赚了风评,还顺理成章坐上了尚书之位。

    明觉与陈素无甚交集,可他认识张升平,这人与先代庆安侯萧长荣是密友,现在的侯爷萧胜云论资排辈还得在私下唤其一声“世伯”,两家的交情虽不曾摆在明面上,但在逢年过节时从未断过走动。

    陈素是否为诬告,明觉不得而知,但萧太后极力擢用张升平,为萧家在朝堂上增加一大助力,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否则他就算洗清了冤屈,也不可能在极短时间内官复原职,甚至更上一层楼。

    明净与陈素萍水相逢而一见如故,他们谈笑论禅的时候,明觉独坐沉默,有陈家的幼子跑来摸他光头,很快被家人斥责并代为致歉,他也只是摇头。

    然后,那艘船在夜深人静时进水沉江了。

    明觉得知此事已是在数日后,明净懂一些医术,在市井间为人治些跌打损伤,听一个渔夫说起在江上发现了好几具浮尸,他心里猛跳了一下,连忙追问详细,才敢确定是陈家人。

    他随明净亲自到义庄为陈家人超度,待明净看过了尸体,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看,说是掷金楼的杀手所为。

    江湖第一杀手组织的大名,明觉从前只是略有耳闻,不想这些做人命买卖的家伙竟胆大到了与朝廷权奸为伍的地步,他向明净追问详细,哪知这触动了师兄的心伤,牵扯出空山寺、掷金楼以及萧家之间算不清的冤孽账来。

    猝不及防之下,明觉如遭雷击。

    除却师兄弟这层身份,明净对他有救命之恩,亦有再造之恩,明觉本是决心与从前一刀两断,从此随明净做个云游僧,他耐得下苦行,愿如空见大师那般舍身渡厄,不想什么妙法正道,也不求什么苦乐业果,如此便好。

    他何曾想到,连这也是可望不可即的呢?

    执意铲除空山寺的主谋是掷金楼,亲手落下屠刀的却是萧家人,而他固然舍弃了名姓,骨子里还流着跟他们一样的血。

    明净若知道了真相,会如何看待自己这个师弟呢?

    自己已知道了真相,该如何面对明净这个师兄呢?

    明净那夜的话当真说得对极了,他遁入空门不为修成正果,只是在逃避罢了。

    不逞口舌可避人,不思红尘则避世,然心魔斩之不断、随身不离,又要如何避之?

    明觉不敢对明净道出真相,他在埋葬了陈家人后向明净告辞,返身走上了他以为不会再回去的那条路。

    说巧也不巧,他刚回京就赶上了一件大事——庆安侯世子萧正德在府中被杀。

    明觉在街巷间乍闻消息,一时竟无言语。

    他与萧正风相看两厌,同萧正德的关系也算不上好,那人是侯府嫡长子,亦是侯府未来的主人,这家族被其视为囊中私产,不准任何人觊觎一眼,连至亲手足都被提防着,何况一个庶出的堂弟?

    可他从没想到萧正德会死于非命。

    明觉在京中暗查此事,得知犯下此等大案的乃是掷金楼第一杀手白梨,而他已知萧家与掷金楼暗中结盟,白梨身为掷金楼的头牌,怎会无故将血刃对准萧正德?他继续追根究底,又牵扯出了翰林院侍讲学士薛海遇刺身亡一事,细究其中因果,竟是萧正德与薛海结怨在先,陷害不成遂向掷金楼买凶杀人,不想会被白梨取了性命。

    时近年关,在天子脚下发生了此等大案,死者又是皇亲国戚,整个京城都戒严了起来,明处有京兆府和兵马指挥司联手搜捕凶犯,暗中有掷金楼精锐倾巢而出追杀叛徒,白梨凭一己之力能闯出京城已是大不易,眼下竟在遍布方圆百里的天罗地网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么是她真有通天本领,要么就是有人接应掩护。

    明觉想到了一个人——侍讲学士薛海之师,当今丞相宋元昭。

    翌日,他上宋府化缘,大靖佛道之学昌盛,丞相门前的守卫也愿与出家人结个善缘,明觉讨了一碗水饭,留下一条檀木手串,珠子上新刻的却非佛文,而是“愚不可及”和“韬光养晦”八个字。

    前者乍听像是骂人,实是出自《论语·公治长》,全句应为“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乃当年宋相得知平康帝亲授萧正则文武才时兴起发问的,问法刁钻,破题也难,而他不是正经考科举的读书人,不必作一篇文章出来,略一思索便以“韬光养晦”作答,算是过了关。

    又三天,朝廷休沐,明觉再次登门化缘,这回被守卫引入了府中,至后堂拜见宋元昭,他口诵佛号,双掌合十一礼,抬头与那位清减许多的老丞相四目相对。

    一如绝大多数人那样,宋元昭以为萧正则早就死于北疆战场,还为此惋惜悲叹,未料会在时隔三年后于一串佛珠上窥见故人痕迹,更不想重逢会是这般模样。

    古诗云“物是人非事事休”,大抵便是如此了。

    宋元昭一贯喜怒不形于色,这回却是忍不住起身上前,以掌抚过明觉肩背,将他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了一番,终于确认其身份,连声道:“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啊,陛下……先帝若能有知,也当宽心释怀了。”

    说到最后,他已是语带哽咽,神情既喜也悲,明觉对这些心知肚明,偏偏一声难吭、一字难言,唯有躬身拜下。

    当晚,宋元昭与明觉秉烛夜谈,这位宽仁的长者没问他既然大难不死又怎不回家报平安与亲人团聚,只与他说起京城三年来的种种变化,善意避开了那些明争暗斗的龃龉。待他细细听罢,方才将自己死里逃生、颠沛流离的经历说了出来,饶是宋元昭阅历丰富,也不禁为之唏嘘。

    谈话间,苏禾的名字到了嘴边,又被明觉不动声色地咽了回去,而他想问宋元昭有无看在弟子薛海的份上包庇白梨,同样没能说出口。

    岁末天寒,加之京城戒严更甚以往,萧正则在京有侯府高门可入,明觉却是无家可归,宋元昭本欲留他暂住府中,但被婉言推辞了好意,如今已是出家人,但凡神佛座下三尺地,总能容他落脚一隅。

    京中香火最为鼎盛的寺庙是灵光寺,始建于数百年前,内有僧众大几百人,每逢年节时,各家贵人都会前去敬香拜佛,明觉却没有选择在此挂单,而是转头去了京郊一处小庙,其名为“方寸寺”,占地不过十余亩,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年到头香客也不在少数。

    方寸寺里仅有僧人不到十数,明觉将自己的衣钵挂在名单下,便在此间住了下来。老主持年纪大了眼昏花,倒是跟他一见如故,说他“颇似一位小善信”,又与他论过几回禅,很快命众僧不必拘礼客套,只将他当寺里人看待,明觉白日里与他们一起接待香客,夜里同几位师兄弟讲经,兴致来了还跟他们出门俗讲,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腊月十九。

    这一日,方寸寺来了位不寻常的客人。

    风声如泣雪如泪,一辆马车停在寺门前,八名打扮利落的护卫拥着一位青衫女子走进殿内,她摘下披风和帷帽,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脸庞,模样是一等一的端正漂亮,美中不足的是有些苍白憔悴,眉宇间难掩疲倦,瞧着不过花信之年,眼角竟已有了丝丝不甚明显的细纹。

    她显然是这小寺庙的常客,进了殿先拜大佛,旋即找上老主持,由他亲自领着转入后殿,老主持打开一间从不对外开放的静室,里面没有灵位,只供奉了一尊有些年月了的白玉观音像。

    明觉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远远看着她孤身入内,两名护卫一左一右守在门边,点烛的动作顿了一下,火焰燎到手心,没能将他灼伤,只有微微的烫感强迫他回过神来。

    他在此挂单,等候半月,终于等到她来了。

    先帝发妻王元后尊信南无观世音菩萨,当初三王之乱时宫廷动荡不安,王元后携幼女柔嘉自京郊皇庄回宫的路上竟遭刺客埋伏,混乱中与护卫走失,母女俩仓促间逃至此寺,老主持让她们藏在观音座下空洞里躲过追杀,直到卫队统领萧胜峰带人找到这里。

    为了皇家体面,也顾全寺中僧人安危,这事没有宣扬开来,先帝本欲厚赐,被王元后劝阻,改为替庙中佛像重塑金身,并额外打造了一尊白玉观音像送来。待三王之乱平定后,这座小寺庙就成了帝后微服私访时常去的地方,老主持只知道这对夫妻是达官显贵,却不知他们贵不可言。

    王元后薨逝于平康十九年腊月十九,先帝痛失发妻后对军国大事愈发勤政,迫切想要在自己有生之年收复云罗七州,不再来这容易使人触景伤情之所,太子的课业也越来越繁重,甚至开始一步步接触政事,唯有华容长公主殷柔嘉照旧于每岁腊月廿九至此拜观音祭母。

    在萧正则担任天子亲卫的那四年里,殷柔嘉每到这日都会向先帝要人,他替她驾马车,为她守堂门,听她说心事……身不敢僭越,然心不由自主。

    殷柔嘉在静堂待了半个时辰,出来与老主持说了几句话便去抽签,因她是贵女,僧众又是出家人,得按规矩垂下一道竹帘,明觉便有了隔帘与她相见的机会。

    不多时,一支朱砂竹签从帘下递了过来,明觉见是下下签,眉头微微一皱,压低嗓子哑声道:“坎为水卦,敢问女施主求问何事?”

    一帘之外,殷柔嘉静了片刻才道:“问离人,求姻缘。”

    短短六个字,皆如三寸长钉刺进明觉心头软肉,拔之不出,渐入渐深。

    “……坎同陷,凶卦也,是雾里看花、水底捞月之象。”

    “如何解?”

    “一轮明月照水中,只见影子不见踪。愚夫当财下去取,摸来摸去一场空。”

    “如何断?”

    “得此卦者,劳而无功。交易困,出行险,名利不遂,疾病难愈……离人未归,姻缘无成。”

    一阵沉默过后,殷柔嘉竟轻笑出声,低语道:“如此,也不尽是坏事。”

    华容长公主今岁二十有四,但因着父兄先后去世,她已过了出降的大好年纪,萧太后有意为她择选驸马,可惜至今未能成定。

    不是她眼高,也并非所选之人个个不好,只是她还没忘了那个人,仍想多等一等罢了。

    明觉攥着签的手轻颤了下,竟险些红了眼眶。

    他又听殷柔嘉问道:“如何破?”

    “……莫执迷、莫强求。心向此花无处摘,回见天涯别处开。放得下缺憾,才能拿得到圆满。”

    “那我若是放不下呢?”殷柔嘉执拗地道,“诚如大师所言,世事的确不可能尽如人之所愿,但我若不强求一回,此生便似水中鱼儿般随波逐流,它们可往江河湖海求自在,我却是要困死在池塘中的。既然如此,我就不要下水,任是此岸春尽留不住,花开花落总归是我的。”

    顿了下,她转头望着佛像,一字一顿地道:“再者,倘使神佛怜悯于我,真教我强求得手,莫说煎熬劳苦,便是要我折寿还愿也值了。”

    明觉脸色倏变,忍不住脱口唤道:“师——”

    话刚开头,他陡然想到了什么,剩下的话如被鬼手扼喉般掐了个戛然而止,待殷柔嘉发出询问,明觉只能坐在帘后深深垂首,将那支下下签合于掌心,哑声道:“是小僧参悟不成,反倒着相了,多谢施主指点迷津。”

    闻言,殷柔嘉眨了下眼,神情寡淡的脸庞上横生出一笔少女时的生动明媚来,只听她促狭道:“那我这笔卦金可就不给了。”

    明觉隔着一重竹帘目送她乘雪而去,暗道:“师姐,你早已给我足够多了。”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于次日清早拿回了自己的衣钵,向老主持辞行,趁夜回到了宋府,没有惊动任何不相关的人,悄然潜入宋元昭房中,跪倒在惊醒的老丞相面前,将苏禾之事和盘托出。

    明觉或许此生都无法忘记宋元昭那时看着自己的眼神,老丞相面无表情,扶在床架上的手却猛然收紧了,冥冥中似有哀吟,而他面前的人其实一声也未吭。

    自始至终,明觉都未能从宋元昭的脸上窥出丝毫端倪,无从揣测这位两朝重臣心中作何想法,而宋元昭没有立即对他的话表明出质疑或肯定的态度,只向他问清了其中细枝末节,便留他在府里暂时住下了。

    明觉在宋府住了三天,朝廷岁末公务繁忙,永安帝又是年幼不堪理政,军国大事的决策大权自然分落于丞相和太后之手,宋元昭几乎住在了衙署里,直到户部把今岁钱粮核算完毕并呈报归库,疲惫不堪的老丞相才返回府邸。

    入夜,风雪大,星月疏,宋元昭带明觉去见了一个人——传闻里惨死家中的前翰林院侍讲学士,薛海。

    薛海与明觉的年岁相差无几,他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郎,才情过人,相貌堂堂,虽也有些读书人的文弱气在身,但他脊骨直、目有神,言谈举止间隐有锋芒,肖似其师而青出于蓝。

    倘使明觉没有记错,薛海本为宁州人士,后来入京赴考,宋元昭为其会试座师,因他文章作得好,便被推为会元,待殿试过后,薛海正式提了束修拜师宋元昭。因此,要说相处日久,薛海远比不上宋元昭的其他几位学生,可论起师徒之情,这年轻有为的关门弟子又胜过了旁人,也难怪宋元昭会为他的遭遇震怒不已。

    然而,接下刺杀薛海这个任务之人是白梨,潜入庆安侯府杀死萧正德的凶手亦是白梨,前者被一把火烧了个毁尸灭迹,后者则是一刀毙命横尸寝卧,乍听无甚差别,实有颇多值得细究之处,今见薛海尚在人世,更是证实了明觉心中猜想。

    萧正德再如何不好,到底是血缘至亲,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用劲攥紧,轻声问道:“薛学士既然逢凶化吉,为何不返回朝堂呢?”

    宋元昭带他过来之前,显然是先跟薛海沟通过的,大难不死的前翰林院侍讲学士如今身着一袭布衣站在屋内,一豆灯火将他照得愈发身影颀长,只听薛海不答反问:“大师可知我与庆安侯世子因何结怨成仇?”

    一个是入了待诏房的御前红人,一个是身份尊贵的皇亲国戚,不能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朝官与勋贵之间素有一道界线在,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越过界去,是以冲突龃龉常有,而似这等牵连性命的血债罕见。

    明觉仔细回想了半晌,摇头道:“只听说一切之始乃是救人。”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等后来积怨渐深,已然不值一提。”薛海叹了口气,“此番他之所以容不下我,盖因我偶然发现其与内宫之人暗中来往,甚至……”

    身为萧太后的亲子侄,萧正德不仅是庆安侯世子,还在宫中担任了太常寺少卿兼左散骑常侍的职务,这使得他能够时常出入宫闱和在御前行走,而当今天子不过十岁,后宫六院虽无嫔妃,但多有年轻貌美的宫女,萧正德本就为人轻佻,一来二去便大起了胆子,竟妄图将手伸向至今未曾成婚的华容长公主,终因薛海撞破他与宫女密谋而不成。

    秽乱宫闱事关重大,薛海拒不接受萧正德的威逼利诱,但顾及到后宫女眷的名誉,他没有声张开来,只向永安帝私下检举了此事,萧太后很快寻了由头撤去萧正德的职务,令他在府中禁足不出,那些涉及此事的宫女也在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宫里头少了这十来个人,与江河里少了十几条鱼虾无异。

    于薛海而言,这般结果自是不够公允的,可后宫之事不比朝堂,关乎皇家颜面本就没多少公理可言,他一个外臣加以干涉已是逾越了,再多的实在无能为力,而萧太后对萧正德的处置也无可厚非,表面上只是撤其虚职,但她命其称病禁足,顺势取消了萧正德的亲事,连内定的差事肥缺也没了,几乎注定了他这一生止步于此,只能做个凭借父祖恩荫浑噩度日的纨绔子弟,保不准哪日连世子之位都没了。

    性情狠戾的萧正德既不肯就此甘心,亦是恨火难平,故而不久之后,掷金楼那千金一命的悬赏单上就多了翰林院侍讲学士薛海的大名。

    “……我虽大难不死,但庆安侯世子毕竟因我而亡,萧家的人若知我幸存,绝不会与我善罢甘休。”

    烛火幽幽,薛海不疾不徐地将此事始末道出,平静得不似个从鬼门关前折回来的人,反观明觉心中波涛起伏,一时竟不能言语。

    萧正德祸乱宫闱之事已被萧太后压了下去,人证物证俱毁了个一干二净,就算宫里还有知情人,也绝不敢泄露只言片语,薛海手里并无足以给他定罪的实证,而萧正德买凶杀人不成反被索命一事又牵涉到了萧家与掷金楼的隐秘合作,其中利害远不止两方派系的明争暗斗,在没有十分把握之前,倘若不管不顾地揭破开来,后果未必如人所愿。

    一如先太子之死的谜题,并非无人能解,只是无可奈何。

    “那就继续做个睁眼瞎子?”

    半晌,明觉如是问道。

    宋元昭没有立时回答他,而是带着两个年轻人去见了永安帝。

    偌大宫廷遍布萧太后的耳目,纵使宋元昭身为当朝丞相,想要避开巡守夜入禁宫亦非易事,哪知这一路兜兜转转竟是畅通无阻,可见是早有人安排好的,明觉思来想去,如今也只有同在内廷的华容长公主能帮上这个忙了。

    他心中隐有一丝期盼,又生出了更多的惶恐,待见到了孤身出现在密室里的永安帝,明觉轻轻吐出一口气,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

    萧正则从前在宫中戍卫的时候,永安帝还是个跑跳都不利索的小皇子,常被乳母和宦官带着玩耍,平康帝宠爱他却不曾对他寄予厚望,如此等太子日后克继大统,这小皇子才能顺遂安好,哪知一切竟会走到这步田地呢?

    明觉还注意到了一个细节,便是他们三人一同现身,永安帝最先注意到的并非宋相,也不是“起死回生”的他,而是落后些许的薛海,甚至没顾得上天子之仪,显然为薛海尚在人世这件事喜出望外,再思及薛海年纪轻轻就入了待诏房,并肩负为永安帝讲学的重任,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如今看来还有几分师徒之情在,恐怕这才是萧家人容不下薛海的真正原因。

    永安帝幼年登基,至少十六岁方可亲政,可这六年时光何其漫长,以宋元昭为首的一干老臣固然能勉力跟萧太后及其党羽抗衡,但当争斗不再止于朝堂,便不得不做出相应的变策,否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薛海之事不过是场开端罢了。

    朝堂上心怀叵测而结党营私的势力不止一个萧家,江湖中见利忘义而为祸犯禁的组织也不止一个掷金楼。

    于是,由宋元昭提议、受永安帝准许,飞星盟就此成立了。

    这一日是永安三年腊月廿四。

    永安帝钦点薛海为飞星盟的盟主,他自此改名为薛明棠,欲以九宫区分部下职能,明觉拒不受乾宫之位,随手在其余八个字上一点,正好是“震”。

    明觉垂头良久,忽然问道:“你不愿回朝堂,当真只有这些原因?”

    薛明棠知道他言下之意,左右四下已无别人,坦言道:“此案震惊朝野,萧家串通掷金楼将所有罪责都推到白梨头上,黑白两道已无她容身之地,我与萧正德同死则罢,若是我回归朝堂,难保不会有人借此将我与她打为共犯,反倒让庆安侯府有空可钻……再者,她为我舍生忘死,我岂敢辜负情义?”

    “白梨是你什么人?”

    “萍水相逢,缘来倾心,今后嫁娶合卺,她便是我不离不弃的结发妻。”

    “你本来前途无量,有陛下和宋相关照着你,此案罪在萧正德,庆安侯府在太后压制下未必会穷追猛打,若是你为情所累,非明智之举。”

    明觉此言发自肺腑,已算得上交浅言深,薛明棠郑重谢过了他,这才道:“人生于世,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小与大,私与公,确有不得不作出取舍之时,但人心如宝玉,可琢不可磨,今日能择大负小者,难免将来不会因私废公……某不过一介凡人,不敢比肩圣贤,亦不愿堕落下流,惟愿从心尽力,至此生终末。”

    从心尽力。

    这四个字说来轻巧,却是重逾千钧。明觉抬眸望着薛明棠,他一只手就可将之捏死,但有的人即便粉身碎骨,那也是清清白白的。

    他又低头去看那个“震”字。

    洊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常怀谨慎忧患之心,去恶从善,严于律己。

    许是冥冥之中当真自有天定。

    明觉没有留京过年,他赶回去见了明净,却不为久别重逢,而是一次正式的辞行。

    他说此行归家见得故人,到底是前缘未断应有了结,尚有未尽之事须得去做,这一走不知多少岁月,望师兄好自珍重。

    明净问他:“还回来么?”

    明觉只是双掌合十,摇头。

    自始至终,他都是人在此间而心落别处,伽蓝烟雨洗不净他身上尘,京城繁华也化不了他眉间雪,只有那未走完的路还让他牵肠挂肚。

    他不怕身死异乡,也不惧劳而无功,只想做一回从心尽力的选择,再看一眼明艳如火的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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