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安静

体的轮廓。她抱膝坐在沙发上，身影僵硬而忧伤。

    她叫我，贝彦。

    我有点慌乱，怯懦而失措地地往后退了一步说，睡不着么。

    我从小就怕打雷。她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叫人怜悯。她再次低沉细微地唤我的名字，贝彦。

    我心里的那个一直警醒的声音一下子失掉，我像一块铁靠近磁石一样靠近她。那天晚上雨始终没有停歇，小薰也抱着我，一直不肯放手。

    （八）

    那是一个奇异的末春夜晚，像魔法师的一句咒语一样，一切在那个夜晚被颠覆，然后我们的命运仿佛跌进了一个旋涡，开始訇然而无序地奔骋。

    成朝爱上那个酒店里的一个服务员，因为她执着地为他保留着那天晚上他遗落的一粒西装扣子。然后她辗转着找到成朝的施工工地，把它交到他的手里。

    后来成朝告诉我，那天，她在阳光下像一个散发着芬芳的新鲜苹果，激起了他心里最柔软的一股渴念。他说，贝彦，我们仿佛早就在冥冥之中有了约定，夏烟才会穿越那些喧嚣和繁复找到我。

    我见过那个叫夏烟的女子。眉眼周正干净，眼神里有着澄澈的光泽，却隐约着一种天生的软弱和顺服。我微笑着说，成朝，这个春天萌芽了你的爱情。

    接下来的日子里，成朝不断地给夏烟打电话，接送她上下班，逛街和看电影。成朝像一个地道的城市人的样子，给予她温情和关爱，与她设计未来。他们的爱情像成朝建筑起来的楼厦一样，呈现出华丽的轮廓。

    而我在那段日子里陷入无边的困惑和自责里，我既抗拒又贪婪地与小薰在一起。阴暗里成长起来的感情，像妖娆的罂粟一样，流淌出绚烂而有毒的汁液，迷醉了我。我躲藏在暗处，在一种病态而疯狂的沉溺中，我摧毁了杜越的爱情。

    （九）

    三年之后，我们已经不能掌控所有的事情的发展。我们贪恋的温暖和甜蜜，被现实一点点剥离和消融。

    成朝第一次以正式的身份去拜访夏烟的父母。他们是两个一辈子都在经营和算计的小商人，在整场谈话中始终不动声色地客套着，最后他们问他，你在a市有房子吗？你有正式的工作吗？

    成朝语塞了，他的思维一下错乱起来，先前努力地保持的风度一下子溃散掉。他低声嗫嚅着，没有。他们就笑了，小伙子，回去好好地努力创业，在a市落脚吧。夏烟早有了更好的人家了。

    成朝那天像游魂散魄一样回来，颓丧地倒在床上永无止境地吐烟圈。我和杜越想过去安慰的时候，他挥挥手阻止了。我和杜越只好轻悄地退了出来。

    然后夏烟来了，她倒在他的身边哭泣起来。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的相见，半个月后夏烟与另一个男人仓促结婚了。

    那个沉闷的黄昏里，夏烟第一次向成朝展现宛如锦缎一样的肌肤，一些夕阳的余晖透过天窗映染上去，像一副华美的油画。那天的最后，成朝扯下自己的一根头发，把它轻巧地系在夏烟修长的手指上，深情地哽咽着，等着我，我会用真正的钻石戒指把它换回来，我会把你每个手指上都戴上斑斓的戒指。

    两天之后，杜越也对小薰说了类似的话。他说，再给我一段时间，我会赚到足够的钱跟你走。

    小薰的父母已经催促她去新西兰了，她跟杜越促膝长谈之后来找我。她的脸色苍白而憔悴，声音沙哑。她说，我知道你不会像杜越那样，我没有任何奢望了，谢谢你给过我这段感情。后来她把一个翡翠扳指留给我。她说，我外婆留给我的嫁妆，微薄的物质价值，却是深厚的感情寄托。在我心里，我其实已经嫁过一次了，带着它穿洋越海也是徒然。

    那一刻，我咬破了嘴唇，一直缄默着，最后终于落下眼泪来。

    （十）

    夏烟的婚礼，成朝没有出席。

    在那天的凌晨，杜越抢了酒吧一个顾客的钱包。由于一整晚在外面潜伏，他已经精神疲倦。在凌晨的街道上拼命地奔跑时，被一辆奔驰的轿车撞得飞舞了起来。我们被警察叫过去处理后事的时候，他手上依然紧紧地抓着那只钱包。我听见我心里破碎一样的叫嚣，从那一刻起，我的耳朵里总是隐约着嘈杂的声响，翻来覆去。而当时，小薰哭泣得像一个孩子，悲伤着晕厥了过去。

    直到入夜杜越的亲人才从川西小镇乘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赶了过来。成朝才得以抽身去见夏烟，可是宴席早就已经散掉了。这天发生的一切都决绝得不给我们一丝喘息。

    我们的生活陷入深沉的黑暗里。大多数时候我和成朝都窝在屋子里吐大团的烟圈，说一些短促而苍白的对白。

    成朝忽然问我，贝彦，你会记得杜越多久。

    一辈子。

    贝彦，我们对不起杜越。成朝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也喜欢小薰。在三年前杜越生日的聚会上，我就已经看出来你跟小薰之间的暧昧了，所以我那天晚上才会跟杜越拼酒。我明白自己有多么龌龊和自私，可是你是我的弟弟，所以我要保护你。

    我们像小时候一样拥抱着，我们难过地哭泣起来。我们甚至幻想着我们还在那个南方小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最后成朝说，贝彦，哥哥求你一件事，如果日后你有了钱，记得帮我买最好看的戒指送给夏烟。

    我忽然感觉到成朝言语中的绝望，我拒绝了他。我说，我不会发达，你要自己去努力实现这个愿望。

    我是说如果。成朝声色俱厉地吼起来，再一次像一只绝望的兽一样哭泣起来。

    而一个星期之后，我成为一个富人。

    （十一）

    成朝从一幢施工大楼的十三层框架上摔下来，身体扁扁地贴在地面，鲜血迸溅。我身体里隐藏着的喧嚣声，在那一刻像被推涌的波澜一样肆虐起来，仿佛随时会让我整个身体炸裂开来。这个教会我成长的男孩终于在这种残酷的方式里结束了一切。

    成朝的死因被鉴定为施工事故，除了公司的抚恤金外，还有一笔巨额的保险赔偿。他们找到了我，说半个月之前成朝买了一份保险，现在他们按公司的合同履行相关的义务。

    我忽然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恐惧，我歇斯底里地推开他们要我签字的文件，失控地尖叫着，我不要这些钱，我要成朝好好地活着，他是自杀，如果不是你们的钱在诱惑，他就不会死。

    那个工作人员无措地看着我的疯狂，只能礼节性地劝慰。我们也知道你很难过，可是事实上公安局和法医都已经科学地鉴定他是事故死亡了，希望你能节哀。

    原来，只有我一个人始终相信，这是一场为了成全的自毁。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残酷而深刻的恩慈与仁爱啊！

    （十二）

    几天之后，我终于无意间在成朝的衣橱里找到他留给我的遗书。他说，对不起，贝彦，我只能设计这样的一场骗局来筹到足够的钱。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已经有条件跟随小薰去新西兰了。记得帮我再去看一眼夏烟，带给她最好看的戒指，那是我对她的承诺。

    那些深切的悲伤和痛楚早已经把我的灵魂凿得千疮百孔，最痛的痛除让我失掉了眼泪和言语。我烧掉了成朝的衣服和那封信，连同毁掉的还有小薰的扳指。

    我想起了我们在南方小城里的相亲。我想起我们在雨夜的黑暗里的相爱。我想起了所有的快乐和不幸。我看着这些像一个孩子一样，带着几分羞涩和清甜的笑脸在火焰中化为一簇簇死灰，在空气中飘散。

    （十三）

    小薰也因为这一连串的变故，一次次地推迟了出国的时间。她陪在我身边，为我打理生活，哼唱着歌曲哄我入睡，带我去学校后面的教堂散心。

    她最后一次对我说，贝彦，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会义无返顾地留下来。

    我沉默了很久说，小薰，我会学会一个人安静地生活。请不要安慰我、担心我，也不用想念我了。所有的伤害和喧嚣都已经在我的身体和内心碾过去了，已经没有什么再能伤害到我了。

    她哭了，伸过头最后一次亲吻了我的脸颊。她说，我是明天早上的飞机，我会一直想念你。

    那天晚上，我有了一个安静而深沉的睡眠。在梦里我恍惚地想起模糊的小时候，有一次在外面玩不小心睡着了，奶奶把我抱回家，轻轻地放在床上，又悄悄地离开。屋子里很静，只听见自己均匀的呼吸。

    那时候是如此纯粹的生活和成长，可是如今早已物非人非了。

    （十四）

    小薰终于飞走了，我没有去机场送她。我在清晨醒来，仿佛听见自己忧郁的呼吸。小薰在机场最后一次打我的手机，我却把手机卡抽出来抛出窗外。外面的城市雾霭渐渐散去，每一个角落都开始慢慢澄清开来。

    这只是一个一如既往的寻常早晨，可是在它的背后，许多东西早就已经万劫不复了。比如在酒吧里反复穿梭于吧台与身份暧昧的客人之间的杜越，比如颓丧地躺在床上永无止境地吐烟圈的成朝，比如抱着双臂神色淡然地过斑马线的夏烟。

    还有，在飞机上泪眼迷离的小薰，她再也不会看见跳跃着靛蓝色阳光的a城，她再也不能与我联系上。她与我，与这个城市，彻底地决裂了。

    我们的青春被撞开一个豁然的口子，纷繁的时光像鸟翅一样扑闪而过。然后，一切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