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空间

知道，不仅是爱情滋润了我，还因为一个伟大的天才的女人调教了我。莲不仅把我的全身，还包括我用的吃的都改了个遍，而且还把她那些先进的时尚的先锋的新潮的消费观念武装进了我的心里，在我面前展现了一个现代人美好的生活图景，甚至是一个未来消费的蓝图。钱对我来说，不再是烦恼的东西，而是可以购买幸福、理想、思想的魔方。现在，除了房子暂时还没动外，家里其它东西几乎全都鸟枪换炮，全都换上了在她的指导下购买的东西。沙发换成了鳄鱼皮艺术沙发；电视是背投激光全数码的；卫生间也装上了全自动音乐播放机和灯光，至于那些化妆品和洗涮用品，我几乎叫不出名字，它们几乎都是一些外国名。至于我们两个人全身上下内外，那就更不用说了。但是，又绝不是那种披金戴银的样子，而是含而不露，不动声色地表达了我们的身份和高贵。甚至有时候，有时候莲还穿着一套休闲牛仔服——只是，那牛仔价格不菲。唯一有点露富的，是她手指上那颗5克拉的非洲钻石“热带之心”我手上自然也有一颗，因为它们是一对情侣钻。莲认为，能够代表一个现代人的，不仅是这些行头，也不仅仅是家里的一切，最主要的是生活观念，比如，自己开车自助旅游、参加各种文化沙龙、听交响乐看芭蕾舞，甚至探险、出国、捐助希望工程、上电视、入民主党派等等。我没想到生活还有这么丰富多彩的内容，未来还有这么多的理想和目标等着我。我感觉自己真的像被时代被先进的思想透析了一次似的，自己流的血液几乎完全不同往日了。真是娶鸡是鸭，娶凤是凰啊。在她的筹划下，我们正忙着考证、买车，准备在来年的初夏进行拉萨自助旅游。

    这一天，我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真是一分钱一分货，这张鳄鱼皮沙发比以前的那张真皮沙发舒服多了。不管是视觉、触觉还是坐在上面或躺在上面的感觉，都不可同日而言。在莲的影响下，我现在也喜欢上了电视，不是看时尚栏目就是看她编辑的那些广告。我渐渐明白了，广告不是告诉你买什么东西，而是告诉你怎么生活。我的领悟力似乎也正在渐渐提高，通过那些广告和时尚栏目，我知道了在我们这小县城之外的那些人，祖国各地和世界各地的人，那些时代的精英和弄潮儿是怎么生活的。如果说读书的时候的我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后进生，那么，现在的我无疑却是个勤奋好学的学生，一个自觉上进的学生，而电视则成了我最好的老师。我也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每一户人家都要有电视，有的甚至有好几台，明白了为什么电视事业这么发达，明白了莲她们的单位，我们这个小县城的一个电视台为什么那么有钱，台里的人为什么那么牛。当然，我看电视、看广告，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为了爱情。我发现，自己和莲越来越有共同语言了，只要我们一说到电视，一说到广告，我们就可以说个两头三担，而且两个人脸上都会不时出现一阵阵潮红，好像说到那些男女之间意象鲜明含义丰富的暗示一样。聊着聊着，我们就会对生活对未来充满激情和期盼，好像正有一幅美好的生活图景展现在我们眼前。

    突然，我听到敲门声。我的第一反应觉得是莲，心里一阵激动。这一段时间，我就像一个埋伏着的反袭击的猎人一样，等待莲的袭击。但转念一想，莲她有钥匙啊。

    敲门声又响了一下，有点犹豫，好像不那么确定的样子。

    “谁啊——”我开了门，看到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门口。但问过之后我就有点后悔，只看了一眼，我就感觉到他应该是莲的什么人，他有某种东西和莲很像。

    “阿莲在吗？我找她。”果然是不出所料。

    “阿莲她不在。不过，她有手机，你可以——”

    “那我找你算了。”老人说着走了进来“我是阿莲的老爸。”

    “伯伯好，伯伯请坐。”我急忙招呼。心里充满着不安，不清楚他找我会有什么事。这时候，心里曾经有过的那种负罪感又隐隐地涌了上来，我不由得心虚。我和莲在一起快五个月了，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家里人。听她说，她的老爸是一个中学老师，去年刚退休。

    “伯伯喝茶。”我发现自己紧张得声音都有些变调了。面对着这个男人的双重身份——既是阿莲的老爸又是一个中学老师，这两样都是我最怕的——我几乎觉得自己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移过我泡给他的茶。他吹了吹茶叶，呷了一小口，放下杯，环视了一下四周。

    我不知道他会说什么，只好忐忑不安等着。

    “房子挺不错嘛。”他说，然后突然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正在学开车。”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回答。我总不能说我这段时间的主要任务是在家里像一个猎人一样等着她女儿的袭击。

    他没有接话，沉默着，又呷了口茶。

    “平时做生意，以前包了个煤矿，在山西大同，现在没包了，太冒险。”我改口说，好像为了打破那难堪的沉默，我只好一点点慢慢儿招了出来。

    “本来，你们年轻人的事，不需要我来管。”他大口喝了一口，差点要呛住，好像决定言归正传似的，他换了和先前完全不一样的语气，一种爽朗的讲道理摆事实的口气说道“你和阿莲都不小了，在国外，十八岁就可以自己做主了，这点道理我知道。但是，阿莲这孩子她越来越不像话了，我们做父母又忍不住要管管。别人说起来总是谁谁的女儿。是吧？”

    “都是我不好，我不好。”我急忙认错。那份负罪感越来越紧迫地缠着我，像是中了紧箍咒。

    “我们不想说别人，我们只怨自己的女儿。”他说“这个阿莲，也不知怎么的，小时候，不，一直到去电视台前，都是一个很乖巧的女孩子，连大声说话都很少，更不要说去哪儿玩了。唉——”

    “阿莲是个好女孩。”我由衷地说。听着他的话，我不由得想起阿莲那清纯无邪的模样。不过，我又觉得现代人的有些东西，真得没法和他们这些老人讲清楚。

    “好，你们这些男人当然说她好啦。”老人突然大声道“你们这叫什么，叫鬼混！她如果是好女孩，和王年好好儿的，会跑到你这儿来，啊？听说你和王年还是朋友呢。”

    王年是二洞的大名。

    “我不知道，他们——”我真的不知道阿莲和二洞有过那么深的关系，我一直以为他们不过是认识而已。

    “唉，真是女大十八变。一个人要变坏，你拉也拉不住。要说起来，我们一家人可都是正派的人，怎么也想不到会出这么一个不听话的女儿。我教了一辈子书，却没把女儿教好，惭愧，惭愧。”老人直摇头。

    “其实——”我想告诉他，其实阿莲这也不算什么坏，不过是每个人的观念不同罢了，我还想告诉他，我们这不算是鬼混，我们这是自由恋爱，按他的逻辑，那他和阿莲的妈妈在一起也是鬼混了。但是老人没有听我解释，他打住了我的话——再说我也并没有坚决要说的意思——我怀疑他来我这里想要干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

    “不用说了，哪里有那么多的其实啊——”他说“我知道，现在我根本说服不了她，我的话，她听都懒得听，我一说，她就说我跟不上时代，落伍了，就说我翻老皇历，就说我眼里放不进一点新东西新观念。而要我说，她现在根本是——病了，脑子出问题了。”

    说完，他就走了，似乎连我送他叫他走好他都没听到。看着老人远去的背影，我在想，他和阿莲哪儿像呢？

    不过，老头子莫名其妙的来访并没有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什么影响。有一天，我对阿莲说了这件事，没想到阿莲哈哈大笑：

    “我老爸啊？好笑吧？又说我坏话了，是吧？我也想不明白，他也算一个知识分子了，怎么这么落伍啊，他的眼里真的进不得一点新东西。如果你对他说什么时尚啦，流行啦，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完了，这代人完了。对他来说，只有他的那只半导体收音机是好的，只有他过来的那个时代是好的。说来非把你笑死，有一次看电视，广告是一个女人洗澡的镜头——这样的沐浴露广告或热水器广告多的是，他居然说再也不看电视了。”

    我笑笑，没说什么，看来这父女俩成见还挺深的。至于她和二洞的事，我只字没提，我觉得那是属于她过去的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吧。那段时间我们仍然沉浸在如火似荼的热情之中，甚至，我们彼此的感觉越来越好，配合得越来越默契，两个人都有终于找到那一半的感觉。我们的心里，不仅充满着幸福，还充满着理想，充满着未来生活的美好图景。每一个夜晚，在亲热前或亲热后，我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谈着未来，谈着理想，就好像她一砖我一瓦地建构着我们未来生活的大厦一样。当然，在我们这和谐的未来交响曲里，也难免会有一点点不和谐的声音。比如，我就感觉她对生活、对理想、对未来要求得太高。而我，一直是一个自然主义者——顺其自然，不去强求。给我的感觉，她对生活对未来的要求，常常要比我高出好几个层次。她对一切的要求，不仅要实用、科学还要时尚、有品位。她认为一切的一切里都有文化，都体现着使用者的品位、文化、修养。不过，我觉得这很正常。两个人，当然不可能所有的观点都完全相同。其实，她有这么高的要求，和她的修养、见识的有关。作为一个电视广告编辑，她总是离时尚最近，她在第一时间了解和掌握了最多的时代的时尚的新潮的先锋的东西。我知道，除了晚上睡觉，一天到晚，她都在电视前，在广告里。她的那些看起来有点过高有点苛刻的要求，不仅体现了她在这方面的修养，而且正是和时代和时尚同步的东西。当我也整天泡在电视机前，看着那些时尚栏目和各式广告时，我总是不知不觉在暗暗佩服她对生活的一些看法和要求，她那些全新的生活观念。而这种感觉又在进一步加强着我的幸福：我找到了一个多么有品位的女人啊。男人最大的幸福莫过于自己找的女人是最好的。

    宜人的、浪漫的春天来了，我们的证考了——我们各考了本c证，车也买了。很快，夏天后脚也就跟着来了。阿莲向台里请了两个月的假，我们出发开始了我们的拉萨自助游。我们轮流开车，昼行夜宿，到一个地方，玩一个地方，这一路上的惊喜、冒险、浪漫，真是说不尽，真是比那布达拉宫前的转轮还多，比那雪域高原的雪峰还多。这一次的拉萨之行，让我形成一个坚定的观点，那就是要旅游最好是两个人自己去，跟旅游团，没劲。我不由得又一次佩服起阿莲来，她又一次给我带来了全新生活，全新的感受。一路上的惊险和浪漫，雪域高原的迷人风光和异域风情，让我回味了很久很久。稍稍不如意的是，回来不久，我把自己的几本存折都拿出看了一下，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什么钱了。也就是说，那一大笔钱，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被我们用得差不多了。没办法，我只好把这个消息告诉莲。

    “真的？这么快？”阿莲不大相信。

    “真的，每一本存折我都看过，加起来也就剩那么几万块了。”我说。

    “没事，你就是穷光蛋，不还有车子和房子吗？再说，还有我呢。”阿莲大大咧咧地说。

    这以后，我们还是过我们的生活，那份人人羡慕的生活。我们有时候也奇怪，我们两个人怎么就这么好，天天总有那么多的激情和浪漫，永远都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人。稍稍不同的是，这以后买东西或去旅游去饭店吃饭，有时候是阿莲她掏腰包。我不让，但看看自己的存折，几乎所剩无几了，也就只好由她去付。我也没想过，她哪来那么多的钱。有时候，我本想对她说，节省点。但一看到她花钱时的那份高兴劲，一想到我们共同建构起来种种美好的生活图景，我就忍住了。我还像以前一样，除了和莲外出，我就整天像个反袭击的猎人一样呆在家里等着莲的突然袭击。莲好像非常了解我的那份等待，所以，她总是在一个恰当的时候突然出击，然后我们双双幸福死去。可是有一回，我的等待一次又一次落空。有两天了，她都没有来，这对于我们，几乎是史无前例的。两天来，我给她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她都关机，给她发了一个又一个短消息——希望她开机的时候能够看到它，但她都没有回信。

    我看着手机。这是她来了之后我们买的第三个手机，是最时尚最新潮最先进的那种。我决定给她家里打个电话。

    “谁啊？”一个声音说。

    不是莲。

    “我找阿莲，她在吗？”我说。

    “阿莲啊，她出事了，跑了，大家都在找她呢。”那个人说“我是她老爸。你也在找她吗？”

    “啊——”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我倒是想起了她老爸那次说她时那种不停地摇头的样子。

    那边电话挂了，好像摔得很重。

    我不知道阿莲出什么事了，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打听。后来，我想到二洞。我想，也该去见见二洞了。

    夜黑了，我下了楼。走到街上，才发现现在夜晚已经挺冷了。毕竟冬天了。我在路上想了一下，我和二洞都一年多没见面了，但我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他。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时空，在一定的时间，我们会在一定的地点出现。尤其像我们这样的小县城，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点。我去了我们以前常搓麻将的一户人家，一推门进去，在明亮的灯光下，果然看到二洞。好像他还是坐在一年前坐的那个位置上。

    “白板，我们还以为你钻到哪个洞里去了呢，连个人影都没有。”

    “白板，坐一庄，怎么样？”

    大家招呼我。只有二洞没说话，见了我，就对他们说他先和我出去一下，有点事。那时候，我就知道二洞已经知道阿莲的事了，这让我感到老大的不舒服。

    我们走到屋外的路灯下。

    “阿莲出事了，你知道吧？”他问。

    “不知道，什么事？”

    “唉，这个阿莲。她把电视台里的一些钱用了，前两天被台里的领导发现了，她干脆又拿了笔台里的钱，跑了，现在都立案了，还发了通缉。”

    “多少钱？什么时候用的？”

    “听说一共有二十多万，这次拿走了一笔刚交来的广告费，七万多。唉，一个女孩子，用那么多钱，真是——应该最近用的吧。”

    我吓了一跳，二十几万。但我随即就明白了，这么多钱，不可能是最近和我在一起用的，也许以前和二洞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偷偷地挪用台里的钱了。她在的那个广告部，来去都是钱。二洞一定是故意装糊涂。

    我没说什么，看着二洞。

    “没事，我就进去了。”他说“要不，你也来一庄，啊？”

    “不了。”我说，然后看着他“能不能给我说说你们之间的事？”

    “我和她？”他笑了“你还不知道啊？没什么事，就是两个人好过一段时间，后来，就分了。”

    “为什么？为什么就分了？”

    “这个啊，你小子可要负一定责任。”他笑着说。

    “我操。”我骂道“你小子给我说人话。”

    “没错，当然有你的原因。”他说“不过，说实话，这个阿莲，我养不起。你看她花钱，也不知道她脑子里想些什么。一天一个主意，一天一个观念。她买的好像不仅仅是一些物品，我觉得她是在买生活，买一种生活方式。像我们这些领共产党薪水的，供不起。”

    “然后，你这小子就把她推给我了，啊？”

    “哈哈，她又不是皮球。”他笑了“你这小子，赚了便宜还卖乖。据我所知，她对你不错嘛。”

    我没再说什么，顾自默默地走开了。我感觉到，这小子站在路灯下看了我很久很久。我一个人走在街上，虽然时间还早，街上却已经没有几个行人了，一派冬天凄冷的景象。毕竟是初冬了。也许在来来往往的这些人中，只有我并不感到怎么冷，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想：她现在会在哪里呢？她这是怎么了？真的像她老爸说的，她病了，脑子出问题了吗？

    我慢慢地走回家里，我想，也许她会在遥远的某个地方突然打电话给我，然后告诉我她在哪里，也许，她不会，她也许会想到我的电话已经被公安局的人窃听或监视了。走到门口时候，我又想，也许，她已经在屋里了，当我开门进去的时候，她会像以往一样向我发动新一轮的突然袭击——那个晚上，我的梦就是这么做的，此外，我还梦见我们未来美好的生活图景，那种最时尚最新潮最先锋就像广告里的生活。

    反正，她在哪里，这对我们大家都还是一个迷，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呢。我们这个世界由无限的时间和空间构成，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时空。我们有三维四维空间，当然一定还有其它我们不知道的空间。那么，我们又怎么知道她在哪里呢？也许，她就在她自己营造的、除了她之外几乎无人知道的一个空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