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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老师,上次跟你说的那件事怎么说?我爸急着跟我要回信呢。不好意思,啊,啊。”
“是你急还是你爸急?”
“都急,都急。我们父子是一条绳上的蚱蚂嘛。”
“我看是你急吧?你爸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件事,他怎么会急呢?实话对你说了吧,我打电话问过你爸了,你爸说他根本不做毕业纪念册。不过,我打电话给他,并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想和他说清楚些。没想到你这小子做生意做到老师头上来了。”
“嘿嘿。”他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我想锻炼锻炼自己,顺便也勤工俭学。反正,我们班同学终归是要买的,给我赚点钱也不是外人,是吧?我弄的这批毕业纪念册,不仅价钱比市面上的要便宜些,而且品质精良,设计新潮。”
“你做的没错,说的也很有道理。只是希望你多花点精力在学习上,现在还不到弃学从商的时候。你看,中考眼看就到了,是吧?”
“谢谢包大人的大恩大德。我保证不会影响学习的,其实一赚了钱,人就有了精神,有了精神,学习就特别入脑,比什么巴西现磨咖啡都强。顺便问一下,你对我老爸说了吗?”
“本人从来报喜不报忧。”
“理解万岁!”他说着就冲了出去。
4
周三下午的第三节是班会课。
“老师,今天班会课上什么?”上课前,又有学生来打探消息。学生差不多最怕这班会课了,尤其到初三,差不多都成了训话课、动员课和复习课。
“上什么?男生踢足球,女生吃冰淇淋比赛。”我没好气地说。这些学生,好像我堂堂包老师生来就喜欢训话、喜欢上课似的。
“包老师是开玩笑的。”学生们互相说着,他们不傻,知道我是说气话。说完就讪讪地走了,怕当替罪羊。
但是没办法,这节班会课我还是得训话,再不讲讲的话,真的要群魔乱舞了。很多时候,初中的班主任扮演的就是那种充满代沟唾沫丰富的老母亲角色。
“大家也许现在已经渐渐明白一个道理,有很多事我们不想做,但我们又必须做。甚至可以说,我们正是做些事才慢慢长大的。”我怕激起民愤,所以先给大家打个预防针“就像我也不想在班会课上讲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也不想年纪轻轻就得个居委会老大妈的雅号;我也知道,你们也不想听什么金箍咒,或一天到晚数理化。”
“理解万岁!”学生很煸情地拍巴掌,很多时候我都会被一通巴掌拍得晕头转向、改变初衷。拍掌是他们集体行贿的有效方式。
但是今天我没有,我一顿,很有演讲效果地说:
“但是没办法,今天我还是得再当回马列主义老太太。有些事再不说,我怕我们这个初三(1)班将不班,生将不生了。”
学生笑。
“你们还真的别笑。”我一脸严肃地说“你们听我慢慢道来。”
“我听说我们班近段时间,经商之风颇盛,整个教室和寝室差不多成了自由贸易市场。我在这讲台上举目一望,看到的不是黄世仁就是夏洛克了。
“是比尔盖茨。”有学生小声嘀咕。
“有的同学在寝室里专门等到那晚上十来点钟,大家肚子都饿了,就泡起那康师傅,也不泡那面,就专泡那调料包,任那香气扩散,引得大家垂涎欲滴,再高价抛售顿积的方便面。听说一个晚上收入不菲,一个月下来,敌得上包老师半个月的工资。
好多学生在下面把头转来转去,好像是表演给我看——谁啊,但他们眼里的那份心照不宣的狡猾还是没逃过我的眼睛。
“还有的同学在班里帮人洗衣服,如果是义务劳动,那我决无二言,但他们却是有偿劳动,还美其名曰:勤工俭学。听说衣服裤子一件一律五毛,臭袜子可以当添头,免费。”
有的学生还是忍不住轻轻笑了。
“有几个同学还在班里成立什么‘金点子公司’,专门给人出馊主意,还什么金点子要价十元,银点子五元,铜点子一元,真是漫天要价;还有什么‘排忧解难公司’,陪同学聊天要钱,听别人倾诉要钱,代他替别人道歉要钱,这是排忧解难吗?这是挂狗头拿人民币啊,同学们!”
我差不多是声嘶力竭,义愤填胸了。
“更有甚者,有两个同学居然在班里大搞科学迷信活动,一个自封了了大师,一个自号空空道人,专门给班里的善男信女看什么感情线,算什么星座流年,据说还可以帮人算中考的作文题。真是了得,既然这么厉害,我倒想问问这两位高人,你们倒是算算看,我会不会把你们的营业执照给吊销了?”
大家只是笑。
那几个当事者似乎尤为自豪,好像我是在树农民企业家的典型似的。
我用眼睛环视一下大家,用眼睛在说:
你们还笑?还笑得出来?这要是在以前,大家都非被割了尾巴不可——资本主义尾巴。
但是大家还是笑。
“老师,你不要那么难过,也别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我们不会掉到钱眼里进去的,你的学生,怎么会铜臭冲天呢?我们只是玩玩罢了,顺便为以后走上社会热热身。”
一个好心肠的学生好像想给我打圆场,又好像是拿梯子给我下。
“还热什么身啊,你们现在已经比社会更社会了。同学们,钱这个东西可不是一般的东西,它是合法的白粉,它是有魔法的,你一碰了,就再也不想离开了,你就只好乖乖地成为它的奴隶了。”
“我们视金钱如粪土。”有好几个学生唱戏一样说。
“视恋爱如喷嚏。”有几个学生轻声唱着,但我还是听到了。
“好了,你们不想听就算了。”我觉得他们有点调侃我,就赌气地说“其实我根本犯不着婆婆妈妈。你们和我非亲非故,你们成龙成凤了,我又分不到凤毛鳞角。天下最傻的莫过于我们当老师的了,我们老师学校巴不得大家都考上重点中学,都进北大清华。其实关我们屁事。”
当我的话里夹议夹屁的时候,我知道,我真的有点动气了。
一个学生高高举起了手。王祖国。
天哪,在我的气头上,居然还有学生举手。
天才。
“祖国,有事?有高见还是实在听得忍无可忍?”虽然我尽量想表现的民主一点,但一个专制君主的修养总是有限的,所以我的话一出口就带着强权政治的印记。
“包老师,你说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所以,所以——”这个祖国显然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冒冒失失举手,这会结结巴巴,如履薄冰,赶紧给自己找理论依据。
“这是老毛说的,不是我。要在文革,我算壮烈牺牲了。”
大家笑。在大家的笑声中,祖国放松了许多。
“我觉得这世界上每个人做事都是有目的的。你们这样对我们严格要求,当然是对我们好。我们又不是傻瓜,谁不知道?但同时,你们也是为自己好。我们早就听说了,我们班考上一个重点高,老师们就有一万元的奖金,如果考上六个,每个老师差不过就可以分到一万块了。学校也一样,我们考好了,学校明年的招生就上来,钱赚得也就多了。当然,最主要的不是钱,还有名声。所以,我们也是在为你们读书,为学校读书,为家长读书。”
大家不敢笑,都稍稍低下头,偷着看我。
我觉得他说的其实没什么错,但听了怪别扭的,就像一个人指着满桌的佳肴说,来,我们一起动筷,吃点鱼的尸体,再吃点猪的尸肉,女士喜欢植物尸体的,也请别客气,顺便喝点草莓的尸汁——
天才。
天才总是一针见血的,但天才也总是孤独的,我让祖国孤伶伶地一个人站着。
“你还站着?快请坐下。”
下课铃响起来的时候,我装作好像才发现他站着似的。
4
“五四”快到了,学校要求每个班至少准备一个节目参加学校的五四文艺会演。
我把导演的任务交给大家,让他们自由组合,自由设计节目,然后竞拍投标,就像央视春节联欢晚会通常的做法一样。
“这节班会课我们进行五四文艺会演导演的竞选,一共有五位同学参加竞选,呆会他们陈述完毕之后,由大家无记名投票表决胜出。但我拥有最终解释权。”我说。
“下面,我们有请一号选手黄光同学上台陈述他的节目构思。陈述时间为七分钟,大家提问三分钟。大家欢迎。”
黄光有点“摆”地走到讲台上,还真的有那么点艺术家的“派”他开始说了:
我导演的节目叫——笑里藏刀。
说着,配上动作:一甩头,定格;一招剑出江湖,定格。
酷毙了。
同学们鼓掌。
节目的类型属于小品兼相声,他继续说,兼音乐剧兼山东快板兼数来宝兼现代舞兼京剧兼——一句话,十八般艺术样样齐全。
那到底算什么啊,大家着急。
一句话,不知道,因为这是我的一个全新尝试,全新打造,有史以来第一份,还没有命名呢。
大家又笑。
好,接下来我讲讲节目的主要内容和情节,黄光神采飞扬,整个节目阵容强大,全班五十个同学几乎个个都有角儿,我用当代的热点民谣把整个节目贯穿起来,让观众捧腹大笑,笑过之后又全都陷入深思,所以叫——笑里藏刀。
哇赛。
大家不由得青春十足地叫了出来。
黄光更兴奋地往下说——
幕布缓缓拉开,在中国名曲伴奏中,有唱外音传来:
如今同志称“哥们”
如今的官员叫“老板”
满城的女子称“小姐”
满街的商贩叫“大款”
冲澡就叫“洗桑拿”
理发就叫“做保健”
领导退休叫“下课”
麻友相约去“上班”
公费旅游叫“考察”
公款吃喝叫“座谈”
烈酒猛醉叫“拼搏”
劲歌狂舞叫“休闲”
工作失误叫“交学费”
超前消费叫“作贡献”
挂名进修叫“充电”
混张文凭好升官
水货降价叫“放血”
坑人发财叫“抢滩”
送礼行贿叫“活动”
拉帮结派叫“公关”
“红包”本是黑东西
“小费”一掷千百元
中国人人会“byby'
神州处处喊“买单”
——
声音越来越弱,渐渐隐去。这时,一个学生背着一个巨型书包走上台来,做着杨白劳雪夜归来的动作,唱:
书包最重的人是我
作业最多的人是我
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
是我是我还是我
——
走进教室,刚拿出书,就不由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这时追光缓缓打来,原来教室里已经睡下一大片。然后追光打到讲台上,一个老师。
讲课的老师看着睡去的学生,唱:
对面的的同学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我讲的课文很精彩,请不要假装不理不睬。
对面的同学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不要被我的声音吓坏
其实我很和蔼。(嘿嘿,没人理睬)
寂寞老师的悲哀
说出来,谁明白
求求你把头抬起来
看看我把课听明白。
——
很多学生被吵醒,大家揉揉眼,一起唱:
我左看右看
原来每句话都不简单
我想了又想,猜了又猜
上面写的东西真奇怪,哎!
真奇怪!(哎,算了吧,再睡吧)
——
黄光越说越激动,也越说越精彩。我差一点要动用我的最终解释权,说,就让黄光上马算了。没想到后面的四个同这也各有高招,真是没有金刚钻,怎敢揽那瓷器活,我暗自庆幸自己幸好把表决权给了大家,要让我,真难取舍。
这班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