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金小草。”
小草好像挺适合教书这个职业,他一走上讲台,就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而讲个滔滔不绝。他喜欢整天和学生泡在一起,就是星期六星期天,他不是和学生在学校里出黑板报、搞活动,就是去爬山、写生或野餐。家里人见他总是夹着个包来去匆匆。在丁点住在他家的这段时间里,他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丁点,就是在饭桌上,他也顾自己静静地低头吃饭,然后悄悄地离开饭桌,好像丁点是他的四个姐姐请来的姐妹朋友。呼娣、唤娣、叫娣、骂娣整天把丁点打扮得像一个戏子,但小草仍然来去匆匆,他好像已经习惯了几个女人一台戏。
“他这是干什么?他是当乡长还是当校长了?”金花看着她的宝贝儿子一脸严肃、蜻蜓点水般地来去匆匆,不解地问她的四个女儿“他当我们这是旅馆吗?”
“你问我们,我们问谁?”骂娣没好气地说“反正我是不敢问他,怪人。”
有一天下午放学后,小草夹着几本书匆匆进了自家的院子。
“小草,你真的那么近视啊。”丁点在院子里挡住了他。
“啊——是你啊,你还没走啊。”小草说。
“你——我就走——”丁点气得脱口而出。
“对呼娣、唤娣、叫娣、骂娣她们说了吗?让她们送送你。”小草说。
“不用了,我回去拿件衣服,明天再来。”丁点突然决定说,说完就走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家不见了丁点,呼娣、唤娣、叫娣、骂娣都到院子里叫了一圈,最后,当大家都坐到座位上的时候,大家说:
“丁点去哪?这个丁点。”
“她回家了,说是回家拿件衣服。”
“那你怎么说?”呼娣问。
“我怎么说?我好像是说让你们送送她——好像就说这些。”
“小草,丁点不错嘛,那么美的一个人,又温顺又机灵。”唤娣说。
“是嘛?我怎么看不出来?”小草说。
“你看都没看一眼。”呼娣说。
“就是。”小草说。
“回去就回去,算了。我看小草和她也没戏。是吧,小草?”骂娣说。
“回去就回去。”大家见小草没答话,就都表态说。
“可是她说明天就来。”小草突然说。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第二天一早,丁点果然就来了,还拿着一大包的衣服,像是要在这里住一辈子似的,她一到院子里,就大声有点夸张地叫道: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
小草拿着书刚要出门,就说:
“你真的又回来了?不用叫,她们都还在睡觉呢。”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丁点不理他,顾自又大声欢快地叫道。
小草就夹着书管自己匆匆地走了。
丁点看他的背影,笑了。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当丁点第三次欢快、甜润地叫着,她们四个决定起床,然后找个机会跟她摊牌。
“听她那高兴劲儿,像野猫叫春——等会把她赶回去,叫她高兴!”骂娣一边套衣服,一边说。
真早啊,她们四个来到门口,差不多是异口同声地看着丁点说。
丁点露出甜甜的笑,然后说:
“呼娣,帮我拿一下包——太沉了。”
但呼娣没有反应,她们四个谁也没有反应,大家脸上都带着亲切的微笑。丁点脸上也全是笑意。这样,她们之间用亲切的笑保持着大约十米左右的距离。
“那么沉,包里都是什么东西啊?我们又不是外人,用不着那么客气。”骂娣开始说话了。
“想吃我的东西,得让我叫你姐才行——都是些衣服。”丁点脸上还是笑。
“带那么多衣服干什么啊?”叫娣说,想想又有点不忍,就又说“你家离这儿就几步路,要穿了再回家拿也不迟。”
骂娣对叫娣直使白眼。
“丁点,你在这住了一个月多了,还是回家住一段时间吧,”呼娣突然慢悠悠地说“不是我们不欢迎你——有你这样的大美人在家里,就像家里天天插了花一样——可是,你爸爸会怎么想啊?你的邻居会怎么想啊?是吧,丁点?以后有空,再来住住,我们是姐妹嘛,常来住住。”
丁点听出了呼娣的意思,也听出这不是呼娣一个人而是大家的意思。她想了想,还是那么微笑着说道:
“是啊,大家都说‘金家对丁点真好啊,你看,丁点一去就不想回来了’”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互相看了看,相视一笑。
“大家还说‘没想到小草会是个这么好的老师,孩子们可喜欢他这个老师了,丁点真有福气。’”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还是相顾笑笑,似乎是一下想不起该说什么。
“可是,你和小草还没说过三句话,没照过三次面呢。”呼娣说,还是笑笑的。
“没事,我们都是这样的人,没说一句话也没事。”丁点笑着说。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觉得事情有点不好办了,所以,谁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看来,这个丁点是喜欢上小草了,真是一怪降一怪,怎么早没看出来。
“可是——”骂娣鼓起勇气,但结果还是不知说什么好。
“可是,我对爸说了,我和小草已经——有了。”
“可是——你们——”
“可是我爸他信——他从来就信我的——还叫我要注意身子。哈哈。”
呼娣、唤娣、叫娣、骂娣都没有想到丁点还这么厉害。大家都说漂亮的女人没脑,没想到这丁点既有脸蛋又有脑子。这下可好了,如果硬是要叫丁点回去,那个丁年闹起来可是谁也保不准要闹到什么份上。
“那——”呼娣、唤娣、叫娣、骂娣站在门口,叫丁点进也不是,不叫丁点进也不是。
“我看,你们在这也呆了挺长一段时间了,家里也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你们爸妈还有小草,就先由我来照看一段时间。你们先回家看看孩子和丈夫吧,怎么样?”丁点隔着那么一段距离对她们四个说。
“那怎么行。”骂娣叫道。但呼娣、唤娣、叫娣都没有反应,她们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丈夫倒没什么真叫人想的,孩子怪可怜见的。她们相信,骂娣也不可能不想他的孩子,要命的是,她还会想她那个二百五的老公。
“我看,进屋我们再慢慢商量。”呼娣说着,就过去帮她提包。唤娣、叫娣也跟了过去。
“金花——老妈,丁点回来了——”骂娣看了看她们,叫道。
吃过中饭,金家四朵花又像一串红辣椒那样鲜艳夺目地扭在回家的路上。看到的人都说还是四朵花啊,只是,岁月不饶人,都是些绢花了,远看着还算是那么回事,但其实只有一些花的影子了,现在的丁点,才是金家的花,一朵水灵灵的虞美人。
“小草,金屋藏娇啊。”同事们每当想起丁点那楚楚动人的样子,常常就这样开他的玩笑。
“哪里,她不过是想帮我姐姐她们服侍我老妈罢了。”
“自古公子爱佣人呢。”有人说。
“小草,是不是美人相伴,灵感喷发啊?要不,怎么教书教得这么好啊?”有一次,甚至老校长也这么开他的玩笑。老校长常常酒后吐真言,说自己生不逢时,没有娶个漂亮的老婆。
小草的莫测高深、遮遮掩掩,更让同事们按捺不住。于是,大家常常找借口到小草家嘬一顿。小草生日,大家凑份子到他家嘬一顿;小草教学论文得奖了、被评上先进了,也照样嚷着要到小草家嘬一顿。平时大家聚在一起嘬一顿,都喜欢到街上的小店里,图个省事和自由,但有关小草,大家都非到小草家不可。连小草也看出大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看看丁点,或者确切地说想看看他小草和丁点之间的事。小草推辞不得,但也不热情。可是,大家一合伙,人多气盛,脸皮就古城墙一样的厚。时间一到,大家就嘻嘻哈哈像小时候玩牵带鱼的游戏一样摇到小草的家。小草如果备了酒菜,大家就嘻嘻哈哈坐下来吃,看着丁点来来去去地端菜;如果还没准备,就看着丁点脸红耳赤地烧菜。大家看看丁点又看看小草,觉得这一对好生奇怪:他们几乎不互相看一眼,也没相互说过一句话。一次又一次,从来如此。但大家分明看出他们之间有一份默契,就像一对哑巴夫妻、盲人夫妻。
但大家觉得小草他这是在演戏——他是主角又是导演,他和丁点演了个哑剧给大家看,给大家猜。所以,每一次酒足饭饱之后,大家又像牵带鱼一样摇出小草家院子的时候,大家往往忘了这次喝酒的原因,而是开始讨论起小草和丁点的哑剧——也许,这本来就是大家来喝酒的原因。
“小草真是个怪人,丁点都住在他家了,都像他家的管家婆了,他还演戏给谁看啊?”
“我就不信,我们走后,他们还是那样一句话也不说,一眼也不看。”
“那我们杀他小草个回马枪怎么样?”
“对,来个捉奸捉双。”
“放着个这么漂亮、温柔、机灵的浑身是火的女人在房子里,就是柳下惠也不能坐怀不乱,他小草真的想练童子功不成?哈哈。”
“要是我,有这么一朵花在房间里插着,上课不分身,课间十分钟也要跑回家抱一抱。”
“抱一抱,抱一抱,抱得妹妹笑弯了腰——”
每一次大家的酒后吐真言,都以高歌一曲的形式结束,也许,只有歌声才能更好抒发大家的疑惑和心情。
第二天,当小草一来到学校的时候,大家都望着小草笑。似乎想从小草的脸上或眼里看出点什么,比如残红丁香什么的,但小草也只是笑笑,像个无邪的小孩。
“不可能,除非他小草真的成仙了。”大家都这么肯定。
“成仙也不可能,猪蓬大元帅不是照样春心萌动,打起嫦娥主意了吗?”大家大笑。
有一天,当小陆路过小草院子的时候,金花正像一床皱巴巴的棉被一样堆在靠椅上晒太阳,她突然像做梦似的叫道:
“小陆吧?过来坐一会。”
小陆应了声,惊奇地走了过去,坐在她身边的一块条石上。小陆发现,金花其实比他想象中的她要年轻的多,一点也不老糊涂。
“你和小草一个学校教书吧?”老人家慢慢地说。
“是啊,我们都教中学呢。”
“你比他去学校的早,又是正式教书学校毕业的,你得帮帮他,阿草有做不对的,你得多给说说——我们上下屋的,比亲戚还亲啊。”
“小草教书好得很,我还要靠他帮忙呢——真的。”
“你这孩子,像你爸爸一样会说话。”老人家笑了,小陆看到她一口牙齿还是那么全,那么白“我也听人说他这老师当得还不错,都是你们大家对他好。”
“是的,小草是个好老师。”
“可是,这孩子在家却有点怪。”老人家想想,正色地对小陆说“我说了,你也就听听,就听听。丁点是个多好的姑娘,又漂亮又懂事,她在我家没名没份的,可是什么事都做。我们的衣服都是她洗——我和老头子的内裤她都抢过去洗了。空了,不是陪我们俩老说话,就管自己在房间里看书,这样的女孩子,现在是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啊。可是,小草这怪人,对她就是不冷不热。其实,也不是不冷不热,而是从来没和她说过一句话,看过她一眼。你说这算怎么回事啊?还有丁点,她可是什么都好,但也是个怪人,她也不找小草说一句话。你说,她要是有事没事找小草说话,小草他就是哑巴,也总忍不住要开口啊。”
小陆也奇怪得不得了,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安慰老人家说:
“没事的,现在的年轻人好多都这样,都有点——怪。”
小陆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叫金花什么好,大家平时都叫她金花金花,当着她的面,就叫不出来了。
“是不是书读的?要不,是盐吃了。听说现在的盐吃了也会让人变怪,好像盐里掺了一种叫什么的东西。”
当小陆断断续续地分几次分几个场合——因为,他常常说着说着就想起金花的那份正色——把那天金花对他说的一席话说给大家听的时候,大家却没有犹豫地相信了。
“小草真她妈的是个怪人。”
虽然大家承认小草是个怪人,但很多人还是喜欢和他来往,觉得和他在一起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又新鲜又好玩又有让人思想的东西,渐渐地,大家慢慢相信了一种说法,那就是有点天才的人总是有点怪。但对小草的议论,很快被小草的另外一件事代替了:小草要转为正式的公办教师了。这个学期,县教委来了个文件,有代课转正的名额,条件是代课一年以上,专科学历,教学水平突出,曾获得县以上的奖励。这些条件,小草刚好都符合,有人开玩笑说教委起草这个文件没准就是按着小草的条件来制定的。所以有人就当真问小草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在教委里当一二把手。
大家又忙着要小草请客,这一次因为师出有名,大家更是众情激昂,连一些年老的老师也加入了请客示威的行列。何况,快要放寒假了,大家更想借酒来放松放松,疯一疯。
请客那一天,小草亲自下厨,摆了满满一桌,大家看着那些又熟悉又陌生的一桌菜,大家直叫新奇。
“这是什么?闻起来挺熟的。”
“咸菜炖水鸭煲。”小草说。
“有这种烧法?没想到味道还真的好。”
“这碗呢?”
“清蒸茄子小黄鱼,我叫它双刀会。”
“好个双刀会。”
吃着那些又熟悉又口感一新的菜,大家一定要小草讲讲“烧菜经”小草推辞不过,只好说:
“烧菜哪里有什么经?吃多了,自然就会烧,久吃成厨嘛。其次,烧多了,自然多年媳妇烧成婆。我嘛,都是乱烧一气,觉得两样东西可以搭在一起,我就把它们放在一起。”
大家觉得小草说的还真的有道理,大家都想着回去也弄点东西烧烧。
“那你怎么知道两样东西可以搭在一起烧啊?”
“凭感觉。”
这一点大家又觉得为难了。
“你烧的东西怎么这么怪——味道又是那么好。”
“真的,有的东西它们生来好像就要放在锅里一起烧似的,它们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我可以更突出你,你又可以补充我。就像——”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有人接着说。
大家大笑,突然看定了在座的丁点,坏坏的。
“喝酒,喝酒。”大家突然异口同声地打哈哈,又不由得大笑起来。
小草端着酒杯站了起来,说:
“我和大家干一杯,谢谢大家一年半来对我的关心和理解。”
大家都站了起来,举起了杯,等着。
“下个学期,我想到北京读点书,我们也许一下子就很难有今天晚上这样相聚的机会了。”
“啊?”
“干杯。”小草说。
“不是说真的吧?”
“小草,这可不是儿戏啊,你这一转正,就是公办教师,就是国家干部了,你端的就是铁饭碗了。”
“对啊,小草,有的老师为了等这转正的名额都等白了头。有的因为条件卡住了,转不了正,都跑到乡里县里要拼命。”
“小草,千万慎重,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谢谢大家的关心,我已经决定了,干杯。”小草说。
“干杯。”大家伸了伸手中的杯,很多人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但就是这样,大家仍然不忘看一眼丁点,大家看到大家都喝了,丁点还端着酒杯傻傻地站在那里。
过完正月,丁点牵着金花送小草到街上搭车,小草不让告诉他的四个姐姐。
车开的时候,金花流下了泪。
“老了,哭不动了。”看着的人说。
“丁点哭了吗?”
“没哭。”有人说,又补充了一句“多好的女孩。”
若干年后,中学的那班年轻人再聚在一起的时候,还会提起小草。每一次聚会总是有人走了,又有新的面孔加进来,那些刚来的老师就会很感兴趣地听着。
“小草都有三年没买过新衣服了——这是他自己说的。”小陆说。
“他在北京到底干什么?”
“我好像也听得不是很明白,好像是在一些大学里旁听,从这个大学再到那个大学,好像还准备考研什么的。”
“那丁点呢?还那么漂亮吗?”
“好像还那么漂亮。后来嫁了个人,听说那人对她挺好的,虽然人老实点。”
大家很想知道小草现在的样子,不管是认识他的人还是只听说过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