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同学在遥远的联山井

    我的家乡，在连绵苍翠的群山之中，它叫联山井。邻村的人，也叫我们天井垟。因为他们自己就是叫什么山垟、吴垟、徐家垟的。“垟”的意思，老师说，是山间的平地；天井嘛，是因为我们村子坐在几座大山的半山腰，四面是山，下面还是山，像挂在半天上的一口绿色大井。大人告诉我们，我们村离外面很远，离下面——山下也很远，离上面——山上也很远。

    小时候，我们差不多整天在四面的山上疯跑，一天到晚总有跑不完的事，总有新的发现和惊喜。偶尔安静下来的时候，我们就坐在院墙上看四面的青山，看头顶那角熟悉的天空，看门前的溪水，看它七拐八弯地在村里流过后，急速地流向村口，我们知道，它一出村口，就像一匹白布，往山下飘，往山外飘。

    我们在山上像松鼠一样跳来跳去的时候，常常会撞见老师，他也喜欢在这山上走来走去，喜欢摘一些山果，找一些野菌，挖一些兰花草。看到他，我们就会跟在他后面，然后，他就会给我们讲很多东西。同样是一些树，一些果实，一些花草，一些动物，老师却都能把它们讲成故事，让我们充满惊喜。当我们会安静地坐在院墙上，我们的目光在四面的山上搜索了一阵之后，也常常能看到老师那白色的身影在绿色的林子间慢慢移动。我们知道老师的脾气，他有时候喜欢安静，有时候喜欢和我们在一起。每当他从学校里走出来，慢慢地走在上山的路上，我们大家都不会去跟着他，我们知道，这时候，他是喜欢一个人静静地走进林子，慢慢的消融在绿色中。但是，要是在山上和他撞见了，我们就会跟着他，我们知道，那时候，他喜欢热闹，喜欢给我们讲很多东西。

    老师总是喜欢穿白色的衣服，我们看他一年到晚总是白色的上衣，蓝色的牛仔裤。不过这样也很好，让我们在这四面的绿色里，很方便就找到了他。老师喜欢看书，喜欢喝茶，喜欢在山上走来走去，喜欢在学校操场旁边的空地上种花种菜。他不喜欢在抽烟，喝酒，吃排场，也不喜欢扎人堆凑热闹。村里人遇到红白喜事，遇到杀猪分羊，或者来新客，照例都要让家里的小孩去叫老师到他们家吃饭。老师他从来不去，他笑着说他吃不来排场。但他对我们却不是这么说。他说，排场吃了，人不仅再也体会不到一日三餐的快乐和必要，更重要的是，排场是一种骗人的东西，你吃了一次就会想再吃一次，然后它就会告诉你，这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吃排场。

    听大人们说，老师小时候读书一直都很好，大家都说他长大了要当大官，只是，他后来去上了师范，毕业后又被分配到村里教书。不过他教书也是大老师，自他来到村里当老师后，我们每个被他教的孩子学习都很好，人也变得很乖。就是那些又野又臭，连爹妈都敢咒的男孩子，也都喜欢斯斯文文粘在老师的旁边，喜欢呆在学校里。老师是那种做事说话都会进入我们心里的人。他从来不骂我们，我们做错事了，他会给你讲很长很长的话，他会替你分析你为什么会这么做，他会猜你是怎么想的，然后，他会告诉你其实可以换一种做法；他也拿他自己的工资帮我们这些家里有困难的同学交学费，买本子，但他不说送也不说借，而是奖励——反正，他总会找到我们一些好的方面，然后奖励给我们。

    后来，老师他就结婚了。她是老师初中时的同学，小时候成绩也很好，只是，她初中毕业后就随着村里的戏班子去吃四方饭了。我们村的戏班子其实不是什么正式的戏班子，只是一个草台班子，就是领头的召几个干净利索的人，到处唱那么几句，唬弄点饭吃，唬弄几个钱用。不过，很多年轻的男女，都喜欢跟着戏班子去吃四方饭。在戏班子里，听说男男女女是很随便的。所以，大家对戏班子的人都没什么好印象，但他们好像并不在意，总是把日子搞得又热闹又新鲜的样子。她的人其实也是挺漂亮的，也很好。她和老师结婚前，就没再唱戏了。后来，和老师在一起，老师干什么，她也干什么，有人说她像老师的影子，又像是老师的一个乖巧的女学生。不久，他们就有了一个男孩。当那个孩子会走路后，大家经常看到老师一家三口早上走进林子，太阳在头顶了才回来。我想，老师他们应该是过得挺幸福的。

    现在，我们在外面城里上班做事，常常会不由得想起老家，想起老家那角熟悉的天空，那四面山的葱绿，那急急流过凌冽的小溪，那漂亮小巧的学校。老师现在的学校真的很漂亮了，像他的一个家。虽然听说没几个学生了，但我们在外面，还从没看到过那么一个小巧漂亮的学校，一个那么像家的学校。同学们说，现在每年正月，老师还是会在学校的大门口贴上他亲手写的春联，红红火火的，又热闹又温馨。大家还说，现在学校，真的是一个大花园了，到处都是花。我虽然好几年没有回去了，但我能够想象得出学校那份美好、温馨：围墙的四周，种着一排排的玫瑰花，一年要开好几季，学校真的像玫瑰花园一样；而围墙上，则爬满了喇叭花。当然，最多的还是各种各样大盆小盆的兰花。风微微一吹，那么多纤细的兰叶，就像无数纤纤小手在拂动着天籁之音。我们聚在一起总会提起老师，总会说到他的好，感念他。我们在外面见了那么多的人，却从没一个像老师那样安静又热闹，自信又谦虚，干净又自然的人，男人。每一年回去，大家都会带点东西给老师的学校——一些花，一些果苗，一点摆设什么的，但他最喜欢的是兰花。

    大家说，老师还是不想到外面走走。他大概有十几年呆在联山井里没有出来了。他好像很适合呆在我们家乡那个地方。他以前曾对我们说过，我们家乡其实是个挺好的地方，他说这个世界如果有天堂，那我们联山井离天堂一定是最近的；如果说这个世界尘世是最胺脏的，那我们联山井离尘世一定是很远的。其实，外面的世界真的不一定就那么好。老师说，上帝是很公平的，他把这个世界用山和水隔成不同的地方，不是想把幸福和快乐分成不同的等级，而是想用山和水把它们用不同的形式藏起来，然后让生活在上面的人们用心去寻找。想起他说过的一句话，我们常常不知该说什么。他说：“我所得到的已经很多，够我慢慢消受一辈子了。外面的世界再热闹，对我都已经是多余的了。”想想，老师真是个懂得幸福的人，和他一起生活的人，也一定会得到别人所没有的幸福。

    我的确有好多年没有回家了。我想象着在那很远很远的群山中，我的家是那么小小的一点，甚至学校也是很小很小的，老师，还有她，还有他们的孩子，也是小小的点，在那绿色的联山井里移动着，真的很小很小——可是，我想，他们在那边要是想起我，我也应该是那么多高楼，公路，车子，行人，灰尘中小小的点，很小很小的点。不过，我想他们的幸福是真实的，他们的生活也是真实的。我也愿他们的生活幸福快乐。真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实在是个很好很好的女人。

    有一天，当我在网上看到上面这篇叫在遥远的联山井的小说——我觉得它更应该是一篇小说，因为那份看似写实里有一份隐藏的东西，而那份曲折散漫里却透露出一些真实——我有一种心灵感应般的冲动。我就觉得，文章里的那个老师，就是我师范同学阿樵。我有十来年没见到他了，我要去看看他，看看他小巧漂亮的学校，看看他们在林子里走来走去的一家三口。

    “你说那个乡村教师就是阿樵？这么肯定？！”丽说“我看不出来。”

    过了一会，丽说：“如果真的是他，我倒也想去看看他们。他们这一家，有点意思。”

    “他这个人本来就是挺有意思的。读师范的时候，有不少的女生喜欢他。可惜——”

    “读师范的时候，你们才多大的啊？就喜欢，还爱情呢。”

    我谦虚地笑笑。然后，就找阿樵的电话。可是那个电话号码已经作废了。想想，这都是好多年好多年前的电话号码了。后来，我打了好多电话，才问到阿樵现在的电话号码，是他学校的电话。我打过去，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很好，好像也挺年轻的。我就想到那篇文章里说到的那个戏班子女人。

    “喂，你好，我想找一下阿樵，徐青樵——”

    “你是——”

    “我是他同学，你就说老包找他，他就知道了。”

    “是老包啊，你们真的好久没有联系了。我这就叫他。”

    过了好一会儿，阿樵才不知从哪里跑回来，在电话那头呼呼地喘着粗气，没有声音。

    “阿樵——”

    “阿樵——”

    “徐青樵，他妈的，你干嘛像牛一样直喘气，说话啊——”

    “是我。”阿樵说“徐青樵。老包，你的声音听起来好远。”

    “完了。在今天这个通信时代，很近的声音也是很远的，很远的声音也是很近的。”

    “怎么突然想到打电话给我了？”阿樵在那边似乎带着笑说，我觉得他一定又是读师范时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完了。是婚姻不如意了，还是人生想不通了。反正，他们差不是这样的。”

    “这样说，你都成菩提——普渡众生了。”

    “哪里，他们哪里需要我普渡。他们只不过是想找个人印证一下自己的生活其实还是挺好的，找另外一种生活告诉自己生活质量还是挺高的。”

    “完了。你还是那张乌鸦嘴，那颗刀子心。不过，你说得我们很惭愧，真的。我这次突然打电话给你，是看到一篇写你的文章，而且是一个女孩子写你的，所以，我就突然来了兴趣。”

    “完了。老包，你又开玩笑了，谁会给我写文章？”

    “你的一个学生。”

    “这倒有可能。你不要小看我们这联山井，这十几年还真出了不少有出息的学生，在外面混得都很好，他们对我也都不错。那个学生叫什么名字？”

    “谁敢小看了？有你这徐青樵在。那个学生用的是网名，井里井外，真名就不知道了。网络里，就是这样真真假假的。”

    “井里井外——好像没有这样的学生，不知道是谁。老包，我看你是弄错了，可能那写的根本不是我。反正，是不是我都不重要。”

    “如果是什么宣传报导的文章，我才没兴趣，那都是假的。可这是一篇小说，写的是你的一个秘密。”

    “你自己说了，网络上的东西真真假假的，何况像你说的，那还是一篇小说呢。”

    “因为可以做假，所以，里面就会有一些最真实的东西。你看做梦，是最最假的，但它反映的却是我们内心深处最本质的一些东西。反正我觉得这篇东西不仅写到你，而且还写出了一段故事。你的一个女学生，一直喜欢你，直到现在。这份喜欢，曾经影响她过去的生活，也正在影响她现在的生活。而且我看得出，她和你现在的爱人，是一种很特殊的关系，比如同学，姐妹，邻居什么的。”

    “完了。老包还是那么喜欢荤的。你们——老包你，就是喜欢猎奇，喜欢那些东西。”

    “不信，你上网去找找那篇东西，题目叫在那遥远的联山井，百度一搜就找到了。”

    “我看过了。”

    “完了。那就是了，还说我乱说。”我不由得大笑起来“你再仔细看看，想想我说的。下次我们再到你家讨论。我这次打电话，主要是想看看你在不在联山井，我们——我和我爱人准备找个时间到你那儿玩玩，看看美丽的联山井，看看你漂亮的学校，还有你漂亮的夫人和公子。”

    “那好吧，欢迎你们。”阿樵在那边顿了一下“老包，好像你也一直在写东西。”

    “你也写吧？我们那一班文学社同学，可能就我们在写了。”

    “我，随便写写，记点思考，记点树林里的东西罢了。不过手头有篇小说，你可帮我看看，下次来了，我们再讨论讨论。老包，看来你也没大变。”

    “还是你保养有方。”

    那天，我和阿樵打了四十多分钟的电话，我的头都痛了，脚都麻了。后来，阿樵真的把他的一篇小说发到我的邮箱里。我看了，觉得挺有意思的，我就把它拿给丽看了，丽看了一眼，就笑了，怎么题目也叫在遥远的联山井，看了几段，就说，这到底是想写什么，是散文还是小说，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说，挺有意思的，你把它看完，阿樵这小子给我这篇小说，看来不是为了讨论什么文学和小说，而是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丽从文章里又抬起头来。

    “你看了再说。”我笑了。

    在遥远的联山井

    我们村有个很好听的名字，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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