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旦身为宰执,所居的官舍自是八所之中最为宽敞舒适,也是得晏殊梦寐以求的。
庭院里不但有假山亭台,还有一片幽静竹苑环绕水潭。
王旦领着陆辞走入小径中,坐到凉亭里后,就屏退下人,只留他们二人在亭中了。
陆辞扶着王旦坐下,王旦长长地舒了口气后,就招呼他坐在自己身边,笑着开口:“依你看,寇密使此人如何?”
他口吻虽随意,但让一个才入仕途不久、即便屡遭破格提拔,目前也只是从六品的小官评价堂堂枢密使,若换了任何一个别人,听了定会心里一惊,开口前再三犹豫。
尤其寇准虽没怎么与陆辞打照面,私下里更是鲜有接触,但他对陆辞的公然维护也好,频频赞扬也罢,哪怕让众人颇有微词,仍是广为周知。
陆辞要公证地评价对方,就得包括缺点,许会落个寡恩的嫌疑;他要是一昧赞扬对方的优点,既显谄媚,又有不坦诚、隐瞒的嫌疑。
对这看似潜藏无数陷阱的问题,陆辞只微微一笑,风趣道:“寇密使的才干与脾性,都是世间难有的厉害。”
王旦不料陆辞会如此回答,结结实实地愣了一愣后,才回过神,哈哈大笑起来。
一边笑,还一边赞同地不住点头:“这话说得好,那寇老西儿,可不正是本事厉害,脾气也厉害?”
这话,陆辞就不适合接了,于是只保持微笑,却不言语。
等王旦缓过这股笑劲儿,又问:“你之前虽一直于馆阁中任职,但于朝中情形,也不至于一无所知吧。”
陆辞谦道:“朝中大事,我还是略有耳闻的。”
王旦便道:“种放的所作所为,你又知道多少?”
陆辞毫不迟疑道:“钓名沽誉,媚上欺下,无恶不为。”
“不错。”王旦笑了笑:“大火虽是人祸,蔓延过迅,也可说是天灾。陛下下罪己诏时,也已对广建宫观之事隐约生出悔意,令朝官亦有所反思……”
毕竟天灾为上天示警,官家近来下令广建宫观,轰轰烈烈地封禅造瑞,很容易被人联想是叫上天不满,才得此谴。
说到这,王旦话锋一转,眉宇微微蹙起,露出难以掩饰的厌恶之色来:“然小人轻鄙,善进谗言,定不甘心叫此歪风邪气就此散去,难免借此人之死,再生是非。”
若说对小德有亏,大才无碍的寇准,温和弘雅的王旦一向宽容的话,对这等怂恿陛下行‘遗后世之羞’的丑事的卑鄙小人,就是厌憎至极了。
陆辞安安静静地听着,并不插话,也不问询。
“而寇枢密又惯来刚猛偏执,”王旦无奈道:“双方现是对峙,但早晚要爆发冲突。”
陆辞若有所思。
为何目前只是对峙?
当然是忌惮于致力维和、坐镇朝堂多年,还深受官家信任的王旦了。
陆辞当然也知晓,寇准对王钦若为首的那干人,已是怀恨在心已久,现见有机可乘,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不过寇准会对他们如此深恶痛绝,不只是北人官员对南边官员的轻蔑和优越感,也不是如王旦那般、愤恨他们撺掇君上行造神的闹剧,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前些年被罢相的由头,就出在王钦若身上。
目前官家对造神弄瑞之事已不那么热衷,就让王钦若等人难以再进。
加上以世外高人这一身份在外推波助澜的核心种放,忽然逝去,更佐证了修仙也好,弄神也罢,到底不能弄假成真地长生。
最清楚自己底细的官家,也就跟着底气不足了。
王旦说到这后,就静静打住了,温和地看向陆辞。
陆辞轻轻一叹:“然双方旗鼓相当,真斗下去,一时间难分出胜负,结果却多半会两败俱伤。”
王旦颔首:“不错。”
若王旦肯插手其中,彻底站在寇准一方的话,优势定会是压倒性的。
但王旦认识寇准多年,清楚对方经过这段时间的大起大落后,脾气并未被磨得平和一些,甚至还变本加厉,渐生出急功近利的心思来。
有才而无大臣体之人,若再次任机要之职,也很难说是吉是凶。
王旦独撑大局多年,也觉力不从心,难掩伤怀道:“他们失败,尚有起复之时。可大宋子民,却再经不起一场天书了。”
澶渊之盟带来的和平时段,原是用来休养生息的好时机,然而长达数年的修建宫观、泰山封禅、赏赐百官、大增僧道……
非但没让国力有所增强,甚至因负担不断增加,还将前两朝遗下的财富败去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