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这一幕发生在四月。春天象征性地在我的身上做了一个了结。我徒步前往一个叫大剧院的地方,在歌剧茶花女的巨幅宣传画前让头发沉默了数秒,威尔第的旋律就便已经响起。在剧院保安的注视下,引座员轻缦的红裙和我的一袭黑装,用迟到的方式,庄重且热烈地走向一排二十四座。
我记忆中的小仲马茶花女里“堕落的女人”玛格丽特。戈吉耶此刻被叫做薇奥莱塔。瓦莱里。这多少让我有所不适。当小提琴极为虚弱地多声部地拉开序曲的时候,我甚至感到自己也柔美与凄冷起来。
我还没有来得及适应的暗色里,一切都先于我,如诉如泣。先是音乐,再是音乐,最后还是音乐。音乐揭示了我们内心的枯燥的秘密,让它鲜活起来,让我已经忘却的灵魂在肉体之外跳舞和掩面而泣。变幻的光影,预示着我们隔朝隔代了。在柔板的表情里,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座位的获得,有点意外。我的失魂落魄的春天的尾声里,茶花女的情节和亚芒。丢瓦尔的眼神弥漫了我的天空。
我想起大学时代我们的图书馆,那个总爱读名著的女生至今还坐在我的对面。其实,我知道,她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了。在江南沿江平原上,时光勾勒的线条中,那双手捧小仲马的掌心早把我放弃,可捧过的岁月并没有走远。只是,姑娘老去了容颜。
我为什么在那天想起你呢?否则,我就不会想起小仲马。当然,茶花女也就不会让我眼熟和眼热。我也就不会破费,附庸风雅坐在乐池的前沿。我用耳朵已听不见月润般的呼唤和潮汐一样的呻吟。
我曾经用“戈曳”这个id浪迹江湖。我不否认这是由于我受了这部法国小说里的玛格丽特?戈吉耶的影响。图书馆坐我对面的她曾经和我探讨人的命运时那种深刻的虚假还在。后来,三年前当她在陕西北路的某个时尚小店里给自己的脸补妆时,我确信,谁也别想永留青春。即使是你走了数百里路穿过二十年的光阴来看我,我还是要耻笑我们的苍老。
打哈气的暴发户就在我的身边坐着。乱打拍子的少妇就在我的前排坐着。当薇奥莱塔一次次地跌倒在沙发里,嘴上轻唱“啊!上帝,我死的太年轻”时,剧场内居然有轻微的笑声。我想,要是那个图书馆坐我对面的女生也在,她肯定不会这样。她会把掌心放在胸口,用肩头告诉我“幸福刚来到我身边,别让我现在就死去”
这个假设是荒唐的。几乎接近梦想。她已经不可能再次来到我的身旁。舞台上,潜藏的葬礼进行曲在伴奏中不停地出现。薇奥莱塔在小提琴的最高音上回光返照,然后死去。我想,要是那个图书馆坐我对面的女生也在,她肯定会哭。对了,她哭的时候,泪水流走后,似乎也带去了她的面具,那种刹那间的青春,模糊但真切。
青春就如同一次残酷并且周密的玩笑,无情的光阴不仅最不怜惜容颜,甚至还有些卑劣。我们只有在浅笑中捕捉过往的风。把年轻带入天界的风,很好地保留了什么呢?
我想起大学毕业那年,我们七月的舟山之行。围坐在入夜的篝火前,我问你我该做些什么?你说等篝火熄了。熄了呢?你说拥抱我。然后呢?你笑着告诉我,然后,然后,天——就——亮——了——
我们注视过的那把绿色,草的眼睛上,晨昏的界限和欲滴的倾诉,弥漫了我们当年二十岁的窗口。沙滩上真的有过脚印的话,那一定是趔趄和彷徨。一定是希望种下的神话与誓言。可那个风尘仆仆的你和我呢?
大幕急速地落下,颤动的弦乐点燃了剧场内的灯光,你和篝火,和七月和等待中的天亮倏地统统地消失了。那个图书馆坐我对面的女生,终于躲到了幕后。散场了,一切的一切!
去年七月,那个图书馆坐我对面的女生离开了人世。她是我们班第一个离开的同学。死于胃癌。没有人通知我,但有人替我送了花圈,并且写错了我的名字。我知道,我真的犯了一个错误,在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