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商豪气道,够地道,全西安城我们用细面筛子筛了一遍,你是画这个画最好的,胜过原版。
这种漫画有市场啊,面世一定会火!
一部大长篇的《汽车人银河英雄传》,孟小北自己编了三万字脚本,计划画成五期。
一期先出六话,也就是六册薄薄的本子,孟小北画了整整一夏天。他倒也不怕耽误暑期补习班的功课,白天上课,晚上画稿子。他的成绩水平自己最清楚,他的能力就不在应付考试。他再怎么学,也赶不上年级里那几位所向披靡的学霸考霸。他头脑里充斥各种线条、点、面、光线阴影、色块、比例构图,还有卡通造型,他就没有长负责处理抽象逻辑数据的大脑左半球。他觉着自己好像就长的是“半个人”——高考为什么不考素描速写和水彩呢!
签订酬劳时,出版商给他出的买断价,画一本八十,六册书,给你取个整,一共算五百块钱。
孟小北脑子里于无声处爆出一朵灿烂的火花。火花在眼前缓缓绽开,噗的一声,漫天星光璀璨……他一双眼仁都射出兴奋难耐的光芒,五百?!
孟小北先前算计过他的作品的“潜在市场定位”,认真考据过。
他当初是这么算的:他们学校一千两百名学生,如果有十分之一人买他的书,就是一百二十本。家门口远近知道老子孟小北名气的有那么四五所学校,自己作品倘若最终能卖出五六百本,那就是他以前不敢想的成绩。
孟小北这阵子忙得,没工夫给他小爹回电话。
他平时功课书本练习册全部堆在床上,他的书桌变成画台,桌上铺开十几管装有不同笔尖的钢笔,还有墨水和白色修正水,尺规三角板胶带美工刀。桌角和地上是一摞一摞的分镜脚本、草稿纸原画纸上线的图纸……孟小京一进屋还踩一地卫生纸,鞋底也沾了一团纸,因为孟小北那半间屋地上扔的全是沾染黑色钢笔水的卫生纸和旧毛巾!进入工作状态专注而疯狂,脑子里就没有别的事。
孟小北背身跟他弟说了一句,“我今晚画完第三册,可能要熬夜,你先睡,我留个小灯。”
孟小京换上一条利落时髦的九分裤,新t恤,打开大衣柜门,一声不响地照镜子,贴近了端详自己眉毛眼睛,可能是看双眼皮是不是又在炯炯地冒油。
孟小京说:“哦……我……晚上出去一下,可能晚回来,你画你的。”
孟小京下楼,孟小北举着两根钢笔都没来得及放下迅速大步迈到窗口,伸脖子特别八卦地瞄了一眼。他瞅见一辆黑色轿车从他们大院楼下启动,缓缓开出大门。
他听说孟小京那时就认识了他们电视台某领导的闺女,两人约会呢。那女孩很漂亮,穿紧身连衣裙、高跟鞋,拎个翠绿色手包。
……
晚上call机在桌上bi-bi-bi,孟小北手里两只钢笔轮换着用,肘戴套袖,灯下聚精会神,双眼眯细。他食指中指硬茧通红,用卫生纸吸掉笔尖多余的墨水,手掌肚利落地把呼机摁掉了。
眼睛熬红了。
本来俩眼就不大,熬成一双肿眼泡,愈发显眼小了!
每天的电话粥后来变成每周末打一次。
少棠五月份去了趟内蒙,八月又北上沈阳,去沈阳一家汽车制造厂谈订单。八十年代市场经济一股诱人的春风,吹醒的不仅是地方政府和有活跃思想的个体老板,还有军队。各地方的部队都开始自办工厂企业,大到军区,小到他们武警一个总队,到处都在一窝蜂搞活经商创收,弥补军费削减造成的内部损失。少棠他们武警后勤部在京也有军方投资的宾馆、餐饮集团,在建国门盖起办公大楼,坐地收租,还有几处代理轿车吉普车的门市部,谁拉关系谁划拉钱。
少棠出差还惦记给孟小北打电话,告诉孟小北东北的夏天挺凉快,晚上在街边吃饭,喝啤酒,是一种享受,下次带宝贝儿过来喝啤酒。
孟小北说:“干爹你现在像半个商人了!”
少棠说:“人人现在都是商人的心,但未必有做商人的能耐。”
少棠在电话里半开玩笑:“小子你放心,安心地考试,大胆地闯荡,不成还有我在后边儿帮你接着,给你兜底……大学不录取你,我录你!别有压力,明白吗。”
孟小北:“……哦,好吧。”
孟小北只要在电话里听到他小爹低沉略性感的嗓音,脑内迅速浮出对方一张温存笑脸。
少棠也在奔大房子,不然风里来雨里去为什么而奔波?有些话嘴上不会说,他不想让孟小北下一次回家时,喏大一个北京城两人找不到一张床能睡在一起。
相隔两地的伴侣就是这样,有时难以琢磨构想发生在对方身上千丝万缕的变化,时间长了,双方好像没什么话可说。以前不在一起时还写信,如今也不写信,拿起电话竟然冷场,听筒里弥漫出令人心口疼痛的想念。
冷场并非不惦念,反而是双方都忙,有时刻意不去想对方。想起来就难免感到寂寞和渴望,于是尽量不想。
少棠这几天呼了好几回,三四条留言向大宝贝儿汇报出差行程,快要离开宾馆,孟小北才约好接少棠的长途。
电话那一头的少棠,听起来有一股子路途风尘中奔走滚打出的沧桑味道,有香烟燎出的人间烟火气息,更有强烈压抑的情绪。少棠声音低沉沙哑:“北北。”
孟小北说:“大宝——宝!”
少棠话音里有火:“怎么了你?为什么不等我电话?”
孟小北皱眉头解释:“这几天确实忙么,赶稿子,周末交画,画完最后一册这个暑期的活儿就完成了!”
少棠:“说好了你放假我过去看你,你再也没跟我提过这茬了吧?”
孟小北:“正要提来着,最近画画儿,等我交稿了你马上过来!”
少棠没道理地喷了一句:“画画儿呢……画画重要还是我重要?!”
孟小北狠命胡噜听筒,想象那是少棠的头,乐道:“少棠——小爹——你永远都最重要,别跟我酸!”
老男人也会撒娇,而且脾气更大,少棠哼了一句:“你在外面野得差不多可以了,你还是我的人么?”
孟小北表情收敛,严肃地说:“是你的人,我那个什么的处男身给你留十七年了。”
少棠愈发不放心,是因为有一天孟小北终究快要翅膀硬了脱离他的庇荫,他自私到甚至不希望他的小北长大、离巢。
孟小北自豪地说:“干爹,我现在就是个小个体户,我自己就是老板,我对出版商卖画挣钱。”
少棠拧眉:“你这么急挣钱,你打算干什么、找谁去?”
孟小北说:“我哪也不去,我养你。”
少棠:“……谁养谁?”
孟小北重复三个字:“我养你。”
孟小北想得挺明白,电话里一字一句地讲道理:“我亲爸,只是我半个爸爸,孟建民的另一半——其实是另一多半儿——都是属于孟小京的。我不可能一辈子靠他、花他的钱,我没那么大脸。”
“你呢,少棠,你是我干爸爸,你更不是亲的,养我十年我也够赚了。做人不能太贪掏矿也不能把矿芯儿都挖空,我更不能一辈子就吃你的花你的钱让你养我一个废物、小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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