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少棠就不像个大人长辈,既不算大人,也不是小孩,与所有其他人都不能归为一类。少棠自成一派,在孟小北心里当仁不让,占据特殊位置。
仨月不见,贺少棠发觉小北窜个儿了,一晃似乎就长宽了,眼睛狭长,眼珠精明黑亮,手脚捏着都更有力气。
孟小北三下两下猴似的就爬到卡车车厢上,从身后搂住少棠的脖子,想骑上去。
少棠躲:“我脏着呢。”
“别搂我,老子都忒么十天没洗澡了!都臭了!”
少棠的军装领口里全是黄土,脱下来,抖一抖竟然就是一地土渣子。军营绿的背心里是一层精健肌肉,摸起来硬瓷实的,晒成铜褐色。小北离对方很近,也没闻到少棠所说的馊臭馊臭味,闻着就是汗水混合干涸的泥土,就是少棠这人身上的味道。
这人也没工夫跟孩子瞎谝,揉揉小北的头:“我马上还得走,我们连的人去水库那边儿有任务。”
“最近连天暴雨,哪条河都涨水,水库也满了,可能要放水泄洪。”
少棠用心叮嘱道:“小北,你这回给我听话,最近不许去河边溜达,回家跟你爸爸说,让他千万别去河边游泳钓鱼!明白吗?”
少棠临走还不放心,捏捏小北的脸,带殷红血丝的眼里全是关切,目送小北走过马路、进了大院门,从车窗里遥遥对小北挥手……
当晚连队出发前,贺少棠还特意来了一趟家属大院,在楼下跟居委会传达室的人匆匆说了几句,都没有时间上楼,从楼下喊孟建民。
贺少棠行色匆匆,喘着气,摘下军帽在大腿上磕一磕黄土渣。
少棠冲楼上喊,“建民,我就来跟你们家人说一声,水库那边马上要开闸放水,泄洪!”
孟建民从楼上往楼下喊:“是吗,这么严重?”
少棠喊:“你们厂里明儿一早肯定要发通知了,你留心一下,千万别往河滩上去,水涨得可快了!”
孟建民忙说:“我明白了!你在外面自个儿一人当心啊!”
少棠黝黑的脸膛映着大院里的灯火,挥一挥军帽,马不停蹄:“那我走了!……你管着孟小北,别让他胡跑!”
“放学就让孟小北回家,哪都不许去!”
他心里只惦记叮嘱孟小北的安危,提了两次,却都没提孟小京,或许因为知道小京老实,不用操心?
贺少棠刚跑出没几步,呼哧呼哧地又跑回来,从兜里摸出大半包金丝猴:“你接好了啊。”
孟建民喊:“你干嘛啊,我不要你的!”
少棠喊:“水里泡着,回头都有哈喇味儿了,不好抽了!”
少棠从地上拾起一块圆石头子儿,包在烟盒里,后撤两步,嘴角忽然就笑了。
两人隔空打手势,少棠让孟建民站开一步,孟建民赶忙侧身躲到阳台一角。
贺少棠瞄准了,遥遥地一掷。烟盒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孟建民伸手一接,抛的和接的都眼明手快,动作矫健。
……
随后那几天,横贯西沟连缀几座兵工厂的这条河,翻滚着汹涌的黄土色浪花,就涨起水来。
秦岭夏秋多雨,内涝,整个山沟谷底一片汪洋。大片小麦地和玉米地尚未及收割就被洪水吞没。中游两个小型水库蓄水量已满,一旦漫库,会对厂区造成灭顶之灾,危急情形下只能开闸放水,牺牲下游乡村公社的大片农田菜地。
厂里工会组织人在厂区周围值勤、放哨,提醒附近乡民不要靠近河边,不要下水。
水暂时褪去,河滩上放眼望去,跃动着无数条几十斤的大鱼!
有人就趁着这一会儿工夫,被那些鱼诱惑着,跳下土坡去捡鱼。
孟建民与几个工人站在河堤上拼命地吼,不要跳下去,快回来!水要涨回来了!
山谷里水声轰鸣,湍流受峭壁挤压,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在狭窄的河道内争先恐后,一泻千里。洪水卷来时,岸边人声呼号,众人七手八脚,抛出浮木绳索打捞在河滩上挣扎的人影。孟建民的工作裤卷到膝盖处,鞋子跑丢,两条小腿糊满泥巴……
孟小北每天傍晚都站在传达室门口,等他爸爸。
说是等他爸,每回都问,今天看见少棠叔叔了吗……
而贺少棠这拨人,当天已经从水库方向下来,在下游救灾。
枣林公社的农田被淹大半,旱田变成水田,乡民欲哭无泪。少棠他们蹚在一片汪洋中,疏通淤泥,抢收玉米。
有个农民蹲在自家已经变成池塘的田边,抽着烟斗,眼神直愣愣的,认出少棠。
少棠朝那人喊:“别在水里泡着,有蚂蟥。”
那汉子说:“上回跟厂里人打架……我拿镰刀砍过你。”
少棠面无表情,脸上是一层焦黑的泥,扶着那汉子上去,然后赤脚返回泥田里捞乡民们被水冲走的家伙事儿……
他还出车往返县城和西沟之间好几趟,运送物资设备,忙翻了,几天几夜都没正经睡个觉。累了就跟小斌换班,自己窝在卡车后厢内、木板集装箱之间,眯瞪俩小时,眼眶深深凹陷。
他们连队连续奋战几天几夜,被其他连的战士替换下来,原本是要集结回营,休息整编。
就这时候,不远处轰隆一声巨响!
“哗”的一阵,那是土石方坍塌泻入河道的轰鸣!
少棠回头一看,惊吼:“都退后!……卡车!!!”
临时用巨石麻袋垒起的防洪墙,禁不住洪水长久冲刷,下面的土石被水掏空,发生垮塌。就是他们刚下来的那辆车,停在墙边,直接被冲入滔滔河水!
小斌倒吸一口凉气:“饿日他个亲娘呦!这要是咱们刚才还没来得及下车,就一起卷到水里喂大鱼了!”
少棠怔了一下,突然说:“车里还有咱们从城里运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