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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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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呼吸山间的空气?劳改营干部公开声称对你的劳动和身体有所有权,直到耗干你的精力以至于死,但是他们决不侵犯你的思想体系。他们从不试图用螺丝钉拧进你的大脑,把它固定起来。(除了修筑白波运河和伏尔加运河的那个不幸的时期以外。)这就造成了远远超过沿水平线奔跑的双腿所感到的那种自由。

    没有人动员你申请入党。没有人强迫你向各种自愿团体缴纳会费。没有像特别法庭上官方指定的辩护律师一样作为你的“保护人”的工会。也没有生产会议。不会选你担任什么职务,不会任命你当什么代表,而更主要的是不会强迫你当鼓动员。什么所宣传讲话啦,人家一牵线你就得喊叫:“我们要求!我们决不允许!”啦,排着队去选举站自由而秘密地对唯一的候选人投票啦,诸如此类,一概全免。你不必提出社会主义竞赛保证书,不必做自我批评,不必为壁报写稿,不必回答州报记者的访问。

    头脑的自由——这难道不是群岛生活的优越性吗?

    还有一种自由:你不可能被夺去家庭和财产——你已经被夺去了。没有的东西,上帝也夺不走。这是最基本的自由。

    监禁是思考的好时机。最微不足道的事由会推动你做长时间的和郑重的思考。三年当中劳改营里放了一次电影,可以说是百年不遇的盛事。影片是最廉价的“体育”喜剧片,叫做拳斗大王。无聊。但是银幕上不厌其烦地向观众灌输着一条训诫:

    “重要的是结果,而结果是你们输了。”

    银幕上在笑。观众席里也在笑。当你眯着眼睛走进阳光照耀的劳改营大院的时候,你必定是仍在琢磨这句话。夜晚躺在板铺上,你也会继续琢磨它。星期一早晨上工时也在想。以后还有用不完的时间去琢磨它。在别处你哪能动这个脑子?你的头脑里慢慢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不是一句玩笑。这是具有感染力的思想。它早已灌输给j我们的祖国,现在仍反复再三地向它传布着。物质结果第一的概念已经深入人心到这个程度,以至如像图哈切夫斯基、雅戈达或季诺维也夫之类人物被宣布为与敌人勾结的叛徒的时候,老百姓的反应全是吃惊地哎哟一声并且众口一词地表示纳闷:“他还想要什么呢?”

    既然他有吃有喝,西服有二十套,有两座别墅,汽车、飞机、名声——他还想要什么?!我们的千百万活得太累的同胞们不能想象,除了物质上的好处,还有什么东西能够成为人(我在这里并不专指这三个人)的推动力。

    “重要的是结果”的口号竟被所有人吸收和接受到了这个程度。

    它是从哪儿传给我们的?

    这是从哪里传给我们的?退回三百年,——在古老信徒派的俄罗斯难道能有这样的事吗?

    这是从彼得时期传下来的,是来自我国旗帜的光耀和所谓“我们祖国的荣誉”我们压迫我们的邻居,我们不断扩张,于是在我们国内就形成着一条个固定的观念:重要的是结果。

    稍后是来自我们的杰米多夫们、卡巴尼哈们和齐布金们。他们是一些只管自己爬上去而不管他们的皮靴踩掉了谁的耳朵的人。从而在曾是虔诚而质朴的人民当中“重要的是结果”的观念确立得更加牢固。

    再往后是来自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者,最主要的是来自那个最新的、永不会犯错误的、对一切都不宽容的学说。它的全部内容就是一句话——重要的是结果!重要的是结成一个战斗的党!夺取政权!保住政权!排除所有敌人!在钢铁上取胜!发射火箭!

    尽管为了这个工业和这些火箭必须以生活方式、家庭的完整。国民精神的健康和我国田野、森林与河流的灵魂做牺牲,那也在所不惜。管他娘!重要的是结果!

    但这是谎言!我们在这个国家里弯着腰从事了多年的全苏苦役。我们一年一个螺旋地沿着认识生活的道路缓慢地向上登攀,从这个高度我们清楚地看到:重要的不是结果!不是结果——而是精神!不是做了什么——而是怎样做的。不是达到了什么目的,而是花了什么代价。

    对于我们囚犯也是一样——如果重要的是结果,那么“不惜任何代价活下去”就会是一条真理了。这意思就是:去当眼线,去出卖同伴以换取舒适的位置甚而可能获得提前释放。从永不会犯错误的学说的观点看来,这显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因为他这样做,结果对我们有利,而重要的是结果嘛。

    赢得好结果当然是叫人高兴的事,没有人会反对。可是不能以丧失人的形象为代价呀。

    如果重要的是结果——你就必须把全部精力和心计花费在逃避一般劳动上。必须卑躬屈节,巴结讨好,做出卑鄙龌龊的事情以求保住杂役的地位。并且靠这个——保住性命。

    如果重要的是实质——那么,现在就到了应该安干一般劳动、安于破衣烂衫、安于磨破手皮、安于较少和较坏的面包的时候,也许还到了应该安于死亡的时候。但是只要活着,就要骄傲地把你酸痛的脊梁挺直。只有当你不再害怕威胁、不再追求奖赏以后,你在主人们的猎头鹰眼里才会变成最危险的人物。因为他们还有什么别的法子治住你呢?

    你开始觉得,一边抬着一筐垃圾(抬石头则另当别论!)一边跟你的劳动伙伴谈论电影对文学的影响,很有乐趣。你开始觉得,在用空的灰浆槽上坐下来,挨着自己砌好的墙抽口烟,很有乐趣。如果工长路过,瞄一眼你的砌缝,瞧一瞧基准线说:

    “是你砌的?挺齐整嘛。”

    这堵墙对你有屁用,你也不相信它能使人民的幸福的未来早到一天,但是你这可怜的衣衫褴缕的奴隶这时在你亲手创造的产品旁边也不由得暗自粲然一笑。

    无政府主义者的女儿加利娅-维涅季克托娃在卫生科当护土。但她看出,这里不是给人治病的地方,而是个人的安乐窝。她倔犟地自己跑去干一般劳动,拿起了大锤、铁锹。她说这使她在精神上得救了。

    好人吃面包干也能健康,坏人吃大鱼大肉也不顶事。

    (话倒说得在理,但是如果连面包干也没有呢?)

    只要你一旦放弃了“不惜任何代价活下去”的目标,走上安祥和纯朴的人们所走的道路,不自由的生活就会开始令人惊奇地改变你原来的性格。朝着你完全没有意想到的方向改变它。

    你可能觉得,在这个地方,人的心中越来越增强的应当是凶恶的感情、腹背受敌者的惶乱、无对象的仇恨、激动、神经质,可是连你自己都没有觉察到,不自由的生活怎样随着时间的不知不觉的流逝在你心中培育出完全相反的感情的萌芽。

    你曾是生硬而急躁,你经常是匆匆忙忙,你的时间经常不够。现在把它绰绰有余地交给了你。你被它填得饱饱的,前前后后,要多少月有多少月,要多少年有多少年。你的血管里充溢着起镇定作用的甘露——耐心。

    你在向上

    你以往对谁都不原谅,你无情地谴责,又无节制地颂扬。现在谅解一切的温和态度成了你的不绝对化的见解的基础。你既然知道了自己是软弱的,也就能理解别人的软弱。你又能惊服于别人的力量,又有向他借鉴的愿望。

    脚下的石块沙沙作响,我们在向上

    自制力的装甲一年年把你的心脏和全身皮肤裹紧。你不急于提问,不急于回答,你的舌头丧失了做细微颤动的弹性能力,你的眼睛不再为好消息而进出欢乐的火花,也不再困痛苦而黯然无光。

    因为你还需要核实这究竟是不是真的。你还需要弄清什么是欢乐,什么是痛苦。

    寻得了什么,不要高兴;丧失了什么,不要哭泣!现在这成了你的生活守则。

    你的原来干枯的灵魂由于苦难而变得滋润。你即使还不会按照基督教义去爱你的邻人,但你正在学会爱你的亲人。

    爱牢狱生活中围在你身边的精神上的亲人。我们当中多少人会承认:正是在牢狱中我们才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友谊!

    也爱你以前生活中曾围在你身边的血统上的亲人。他们曾那么爱你,而你却对他们作威作福

    反省你以前的全部生活!回想你做过的一切坏事,可耻的事,想想现在能不能纠正?——这就是你的思想的必然收获和永无止境的方向。

    不错,你被投人监牢是无妄之灾,你面对国家和法律是无过可悔的。

    但是面对自己的良心呢?面对个别的人呢?手术后,我躺在劳改营医院的外科病房里。我一动也不能动,我觉得热,又怕冷,然而我的神智并没有模糊。我感激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科恩菲尔德大夫,他坐在我床边,对我说了整整一个傍晚的话。电灯关掉了,免得刺激我的眼睛。病房里就只有他和我,没有别人。

    他以热烈的口吻长时间地向我讲述着他由犹太教改奉基督教的故事。他的改变信仰是由和他同牢房的一个有文化教养的、像普拉东-卡拉塔耶夫似的性情和善的小老头促成的。我惊异于他的新人教者的忠诚、他的言词的炽烈。

    我们彼此并不熟悉,他也并不负责治我的病。他只不过是在这里找不到人谈心。他性情温和,彬彬有礼。我在他身上没有看出任何劣点,对他的事也一无所知。然而我对一件事存有戒心,科恩菲尔德已经两个月把自己囚禁在工作地点,不出医院的工棚,避免在营区里行走。

    这表示他害怕被人宰掉。我们劳改营里最近很流行这种作法——拿刀子捅眼线。这很有效果。但是谁能保证挨刀子的单单是眼线?有一个犯人被杀显然是因为有人报卑鄙的私仇。因此科恩菲尔德把自己囚禁在医院丝毫不能证明他是一个眼线。

    已经很晚了。全医院的人都睡了。科思菲尔德这样结束自己的话:

    “您知道,一般地说,我确信人世生活中降临到我们头上的任何惩罚都不是平白无故的。表面上,它的降临可能与我们真正犯下的那个罪过无关。但是如果把你的一生仔细地检查一遍,深入地想一想,我们总会找出使我们今天遭受打击的我们所犯下的罪。”

    我看不到他的面孔。从窗户透进来的只是营区微弱灯光的返照和走廊里的电灯射在房门上的黄色光斑。但是他的声音中发出的如此神秘的见解使我不寒而栗。

    这是鲍里斯-科恩菲尔德最后的言语。他无声息地通过静夜的走廊走进邻近的一间病房,在那里睡下。所有的人都入睡了,他已经再找不到可以说一句话的人。我自己也入睡了。

    早晨,我被走廊上的奔跑和沉重脚步声惊醒:卫生员抬着科恩菲尔德去手术室。他在睡梦中被人用灰泥匠的小锤在颅骨上砸了八锤(我们这里通常利用刚打起床铃、工棚门打开了但人们还没有起床的时机杀人)。他死在手术台上,根本没有醒过来。

    科恩菲尔德留在人间最后的话竟成俄语。这些话是对我说的,从而像遗产一样留给了我。这样的遗产并非抖抖肩膀就甩得掉的。

    但是此时我自己也成长到了产生类似的思想的水平。

    我本来倾向于赋予他的话以生活的普遍规律的意义。可是这样做便会陷入一个难题。这样做你就得承认那些遭到比监禁更残酷的惩罚——被枪毙、被烧死的都该是超级的恶一(而实际上遭到最凶狠的惩办的正是一些无辜的人。)关于我们的那些明摆着的折磨者又该怎么说?为什么命运不惩罚他们?为什么他们至今还在享福?

    (对此唯一的答案只能是:人世生活的意义并不像我们习惯认为的那样在于享福,而在于灵魂的升华。从这个观点来看,我们的折磨者受到了最可怕不过的刑罚:他们正在变成猪,他们脱离人类而向下坠落。从这个观点来看,今日承受刑罚的,正是有升华的希望者。)

    但是科恩菲尔德最后的话中确有一些扣人心弦的东西,对于我自己说来,我是完全接受的。许多人也会接受它们,作为对自己的箴言。

    在我被监禁的第七年,我对自己的一生做了足够的回顾和检验。我终于懂得了我为什么会得到了这一切:监狱以及补充监狱之不足的——恶性肿瘤。如果连这样的惩罚都被认为是不够的,我也决不会抱怨。

    惩罚吗?但是——谁给的?

    你们想想吧——谁给的?

    我在科恩菲尔德走向死亡之前停留过的那间手术后特别病房里躺了很久,而且一直是一个人。在失眠的夜晚我怀着惊异的心情思索着我的一生和我一生的转折。按照我在劳改营中的惯用办法,我把自己的思想编成押韵的短句以便于记忆。现在最正确的是把一个题在被一场暴动的余波所震撼着的劳改营的医院里的病人的心声,照原样抄录在下面:

    究竟在什么时候——我

    将善的种子丢弃得不剩一颗?

    毕竟我的少年时代

    在你神殿的赞歌中度过。

    书中的奥理光辉闪灼,

    把我高傲的大脑穿射。

    世界的秘密已为我掌握,

    人世的命运像蜡似地任我捏塑。

    血在沸腾——血波的拍击

    在前方闪耀着异彩。

    没有轰响,一片死寂,

    信仰大厦在我胸中崩坏。

    通过有与无之间的山颠,

    跌倒,抓紧绝壁的边缘。

    回顾往昔的生活,

    心头发出感激的震颤。

    既非明智屯不是期望,

    照亮了它每一个曲折。

    那是神意的宁静的光华,

    但它事后才让我悟彻。

    如今以赐还我的王杯,

    自起生命之水,

    宇宙的主啊!我又重新信仰!

    我虽曾将你背弃,你却与我同在。

    回顾往昔,我看到在我全部有意识的生活中,我既未能理解我自己,也未能理解我的追求。明明是祸,我却长久地认为是福。一向的努力从来是南辕而北辙。但正如海水的来潮把无经验的洗浴者推倒并抛上海岸一样,灾祸的打击也使我浑身痛楚地跌回坚实的地面。只是因为这样我才得以走上了我一直想走的那条道路。

    命运只许我用压弯的、几乎要折断的脊背从狱中年代里驮出一条这样的经验;人是怎样变成恶人和怎样变成好人的。在少年得志的迷醉中我曾觉得自己是不会有过失的,因而我残忍。当大权在握时我曾是一名刽子手和压迫者。在我穷凶极恶的时候我确信我在做好事,我有头头是道的理由。只有当我躺在牢狱里霉烂的麦秸上的时候心里才感觉到善的第一次蠕动。我逐渐发现善与恶的界线并不在国家与国家之间、阶级与阶级之间、政党与政党之间,——而是在每一个人的心中穿过,在一切人的心中穿过。这条线在移动,它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摆动;-连被恶占据了的心中也保持着一小块善的阵地。连在最善的心中仍保留着一个尚未铲除的恶的角落。

    自那以后我终于懂得了世间一切宗教的真谛:它们是与存在于(每一个)人内心的恶作斗争的。世界上的恶不可能除尽,但每个人心中的恶却可以束缚。

    自那以后我终于懂了历史上一切革命之虚妄:它们只消灭各自时代的恶的体现者(而在匆忙扰乱中也不加分辨地消灭着善的体现者)——至于被更加扩大了的恶的本身,它们却当做遗产继承下来。

    纽伦堡审判应当归入二十世纪的荣耀:它杀的是恶的思想,而对感染上这个思想的人劫杀得很有限。(当然这不是斯大林的功劳,照他的意思恐怕应当少讲点道理,多砍点人头?)如果到了二十一世纪人类还没有炸烂了自己和窒息了自己,或许这个趋向终能取得胜利?

    而如果它不能取胜的话,那么整个人类历史都将是空虚的原地踏步,没有丝毫的意义!如果这样的话,我们现在正朝哪里运动?为什么要运动?用棍棒打敌人——这是穴居野人也会做的事。

    “认识你自己!”对自身的罪过、失算和错误进行触及痛处的思索最能促进我们谅解一切的觉悟。在这样的思索中绕过了几个艰难的、需要走许多年的圈子之后,每当别人对我说起我国大官们的冷酷、我国刽子手们的残忍,我总回想带着大尉肩章的我,回想我的炮兵连在战火纷飞的东普鲁士土地上的进军。于是我说:

    “难道我们——比他们好吗?”

    当别人在我面前怨恨西方松松垮垮、缺乏政治远见、四分五裂和张是失措的时候,我也总是提醒:

    “我们在没有经历过群岛以前,难道比他们坚定些吗?思想上强硬些吗?”

    因此当我回顾自己被监禁的年代时,有时会说出一句令周围的人吃惊的话:——

    祝福你,监狱!

    列夫-托尔斯泰曾梦想被投入监狱,他是对的。这位巨人从某一时刻起开始涸竭了。他真的需要监狱,正像干旱需要一场暴雨!

    所有描写监狱,但本人没有在那里蹲过的作家都认为自己的任务是对囚犯表同情和诅咒监狱。我在那里蹲过足够长的时间,我在那里培育过自己的灵魂,我却要毫不犹豫地说:——

    祝福你,监狱!感谢你进入了我的生活!

    (然而从坟墓中传来了对我的回答:你说这话倒是不错,因为你是从那里活着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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