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舅妈从一开始就没把义三当做大人看。
“干嘛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啊。想离开这儿,这可是‘危险思想’啊。首先,桃子该多寂寞啊。”
舅妈话虽这么说,可脸上却显露出不安的神色。
桃子虽说最寂寞,但她在感情上最贴近义三的内心。桃子注视义三的眼神里总是流露出饱含担心的爱情。
不过,对于义三总有一天要离开自己的家这一点,桃子还是理解的。但是,她没有谈到过这件事,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再缠着义三对他撒娇。当义三情绪低沉、心绪不宁时,桃子便显出快活的样子,大大方方地亲近他。
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就要到了,桃子总是把数学、英语作业推给义三去做。医院星期天不开诊。所以,义三也就答应帮助桃子整理一下笔记。
桃子来到义三的房间,一边查找笔记,一边说:
“义三当家庭教师还真不错我得趁着有个好家教,好好地学习学习。”
义三默不作声。
“你也教教我国语吧”
桃子说。
“国语?”
“更级日记1。”
1日本著名古典作品之一。
“那可不成,我最怕国语啦。要是学更级日记,有的是好的参考书。”
“看参考书,那也是生吞活剥,看完就忘了。有个好家教教我,就不会忘的。”
“要是教错了,咱们可就错到一块儿去啦。”
“那也行。我下午就去买参考书。你和我一块去,帮我挑挑。今天天好。”
“书店,这附近也有。不过,咱们还是去神田吧。”
“我对东京不熟。义三,你领我去过动物园的,我记得可清楚呢。后来,你又带我来到这个街镇,那是我第一次来,还去了你的公寓呢。当时,这儿还是一片废墟,破旧的门上开着牵牛花。”
“牵牛花?”
义三也想起来了。在长着牵牛花的门里面,杂草之中开着夜来香。那里还有房子的简易小屋。把房子从这里赶走,又把她从n镇赶出的又是谁呢?!
义三无法再继续舅舅医院里的这种安逸的生活了。舅舅说再过一个月也不晚,可义三却心急如焚;为了房子,再过一个月就太晚了。可是,现在他要去福生市去找房子,就算碰巧找到了,可是他不能独立生活(哪怕是穷一些也没关系),所以也仍然不能收留房子让她过平静的生活。当然,他也可以去求桃子,让舅舅的医院雇用房子。不过,这也太异想天开了。而且,房子是从义三的公寓走的。让她到舅舅的医院来,她会感到憋闷。最终,她不是为桃子割舍义三、就是又再次逃走。
“到了神田的书店,你再带我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桃子说。
“让我想想。咱们到新宿皇家御苑或者皇宫护城河边走走吧。那儿的绿树草坪很漂亮的。”
义三真想在那美丽的绿树之下把自己现在的心情讲给桃子听,向她表示发自心底的谢意。
院子里传来嘈杂的讲话声。桃子从窗户探出身去。绿色的嫩叶辉映在她的面颊上。
往下望去,口字形的花坛旁停着英国产的新车,还有b、m、w的漂亮的摩托车。家里的人全聚在那里。
“我爸爸也想买一辆轻骑或者摩托车,用来出诊。他们是来推销的。”
桃子连蹦带跳地跑下楼,在楼下向义三招呼道:
“你也下来看看。”
“怎么样?你对摩托车没兴趣吗?”
舅舅也劝他来看看。
义三来到院子里。
“我也骑过几次。好像比滑雪容易。”
“当医生,没摩托车可不成。”
“不过,这条街上这么拥挤。小孩、行人那么多,太危险了吧。”
“病人大都住在胡同里面,没事儿。”
推销员看到显得十分活泼的桃子,便劝道:
“小姐,来兜兜风怎么样?”
“嗯,看样子不错。”
桃子很随便地应道。
摩托车被搬了下来,放在医院下面的路上。桃子身着喇叭型下摆的毛料短裤,颇为轻松地跳上了摩托车的后座。
推销员带上太阳镜,手上戴上手套。发动机响了起来,整个医院的人都来送行。
“就像是坐飞机去美国似的。不过,是被流氓劫持去的。”
桃子笑了。
“对我来讲,比起劫持人,推销可更重要啊。”
推销员也笑了。
“咱们去哪儿?”
“从甲州街道到村山的贮水池去看看吧。往返两个小时左右”
“经过福生市吗?”
“要想经过就能经过。你想去吗?那儿有许多为外国人开的夜总会。咱们日本人到那儿都觉得不好意思。在一座十分冷清的村落正中间。”
桃子向义三挥了挥手。转眼之间,摩托车一下子不见了。一只白蝴蝶飞落在义三的裤子上。
义三想:桃子这是在去排遣内心的郁闷。
“桃子真是个没准儿的野丫头。义三不在乎她这点吗?”
舅妈两手放在了义三的肩上。
“舅妈。”
义三脸上显出红晕。
“我这个人很任性,不成的。我想一个人过下去,请您原谅。”
舅妈白白的脸庞就在义三的近前。
“你对这儿的生活不满意?”
“没有的事儿。我十分满足。只不过我想凭着自己的这点点力量在社会上闯闯,受受磨难。我不想牵连桃子。”
“嗯——你这想法真让人难以理解。”
舅妈瞪着那双大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义三。那眼神中流露出令人心醉的亲情。义三感到有些羞涩,垂下了炯炯有神的眼睛。
“我想请您和我舅舅说说。”
“你舅舅可是说你是怪家伙啊。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越早越好。我想到国立的福利医院或保健所去工作。以前,我一直受舅舅照顾。现在我毕业了,而且也很穷。所以,我想为穷人办些事情。当住院医的时候就不说了,就是来到这所医院以后,我也能深切地感受到,贫穷的人是多么需要医生。”
义三平静了一下内心,想干脆把房子的事儿说出来。
“而且,义三还喜欢上了一个桃子以外的人?这我知道。人的心是不受人左右的。随你去吧。这对谁都好。”
舅妈抢先说出了义三的心思,弄得义三来了个大红脸。
“桃子和那卖摩托的一块儿去兜风,这可不同寻常啊。那孩子心里也苦啊。”
舅妈停顿了一下,又说:
“桃子和我不一样,是个心眼特纯的孩子。她绝不会妨碍你的。你可得把她当妹妹待啊。”
“嗳。”
“我嫁到这儿以前,也是另有初恋的人的。可桃子的初恋比我要认真多了。她是不会轻易结婚的。我相信义三要是和桃子结了婚,决不会不幸的。可是,你的冒险,我们也阻止不了啊。如果你要是失败了,那就还回到桃子的身边来。那孩子是不会变的。”
义三低着头。
“那摩托车到哪儿去了?那位空想家又在车上空想什么呢?”
工作
义三和民子都通过了国家考试。
民子预先了解到义三工作的打算,也没有告诉义三,便也申报了同一个医院。义三如愿以偿,进了国立疗养院。可民子未被录取到第一志愿的国立疗养院,而是进了保健所。
一般而言,保健所、疗养所都很欢迎像义三、民子这样的刚刚结束住院医生活的年轻医生。这种地方工资低,升迁的机会少,很多人干一段就会辞职不干的。所以,比较缺少人手。
总而言之,用不了多久,民子也能调到和义三相同的疗养院的。民子打算在情况允许的条件下,争取和义三一起干医生。这不但可以成为她眼前的喜悦,也可以成为她未来的纪念。
桃子等义三要离开家时,让义三做出保证。
“星期六要回来吃饭。你要是忘了,我就还捣蛋,吓破你的胆。”
“现在没有牙膏照片比赛了吧。”
义三笑了笑,说。
“你这个人总是迷迷糊糊的。要找你的毛病,拿你开心,有的是机会。”
来到疗养所,义三最为吃惊的是,这里病人太多,可病床又太少。贫困与结核的发病,形成了恶性循环。针对这种状况,最近义三打算研究几种新药以及早期治疗方法。
疗养所位于武藏野的绿色地带。这座木造的朴素的建筑为红枫、杉、松的丛林所环抱。男性病人的病房就像以前的兵营宿舍,一条从头到顶的通道,两侧各有二十张病床。
病情极重的病人才能住到单间病室。可这种病室只有十间——
禁止婴幼儿进入室内——
重病病房,请放轻脚步行走。
到处都贴着注意事项,用来提醒探视病人的来访者。
有一个患肾结核的年轻的重病人。他是根据福利保障法进的医院。住院这么久了,可义三却没看到有家属来看望他。以前,他曾做过一个肾的手术,一度出院,后又复发。但不能再做手术了,只能采用些临时的内科疗法,等待死期的来临。最近,他晚上小便次数频繁,已到了极限。据说他病情恶化的消息已经通知给了他的家人。
一天,当义三查完房走出那个青年的病房时,他发现一个鲜见的、身着华艳服装的女孩在疗养院的走廊里走来。女孩一身黄色连衣裙,挎着个茶色的挎包,脸上的化妆颇为浓艳。她反复地看了看义三的脸后,叫住了义三。
“喂,喂”
“大夫,你是不是房子弟弟死时来的那个大夫。您去过n镇吧?我就住在房子的隔壁。”
女孩子讲话的声音很高。义三便把她带到院里,站在紫苜蓿中。
“我今天是来看我哥哥的。大夫,我哥哥是不行了吗?”
“我刚来这所医院你问一下t大夫吧。不过,你还是尽可能来看看他吧。”
义三没有直接答复加奈子。他盯视着这个房子的邻人。
“我哥哥真的不行了吧。”
从义三的言语中,加奈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我哥住进医院有很长时间了。最近,又有了新药。我还以为他能得救呢。”
加奈子手里提着挎包,随手甩动着。
“我哥的一生就交待在这里啦,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啊。要是不行了,就像阿达那样来个干脆的。大夫,你对年轻人的死是不是觉得无所谓。”
义三没有回答。
“大夫,房子拼命照护的那个阿达已经死了。”
“阿达?”
义三反问了一句,想起了房子那封不可思议的来信。
“他和你长得很像。”
“和我很像?”
加奈子死死地盯视着义三。
“看起来并不那么像。不过,房子觉得他挺像你的。她总是在阿达那儿找着你的形象”
义三猛然间觉得面颊到颈部有些发紧,问道:
“你知道她在哪儿吗?房子的住处”
“她住在m的精神病医院。房子尽碰上惨事,再加上阿达又死了。弄得她精神不正常了。”
义三与加奈子告别之后,急匆匆地赶到了m的精神病医院。他曾和井上民子在这所医院做过最后一段的住院医。
不论是在电车里,还是走进医院的大门时,义三一门心思想着房子,周围的东西什么也没看到。直到差点儿撞上眼跟前伸着双手拦住他的去路的女人,他才恍然清醒。
“栗田。”
“啊。”
“你刚到?”
民子平静地问道。
“太晚了。”
义三喘着粗气,道:
“原来是民子小姐啊?”
“你珍爱的人是我安排到这所医院的。”
“你?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命运吧,命运的安排。”
民子嫣然一笑。
“她还不能交给你。你现在来了,也不能和她见面。当然,作为医生来讲另当别论。可你不是她的医生吧。比医生的关系要密切得多吧。”
义三听到“医生”这个词,心里平静了一些。
“她怎么样呢?”
“她是受了一时的打击,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过,现在,她身体很虚弱。那天,她在我家附近昏倒了。”
义三紧皱眉头,向民子低头表示了谢意。
“栗田,你这个人尽给别人添麻烦。我当医生第一个重病号就是你,还有她。”
“对不起。”
“哪里。这说不定还是我的幸福呢。”
“谢谢。”
“要你谢谢还早一点儿。”
民子看了看义三,又说:
“她要不要回到你的身边,这还很难说。因为她觉得自己所爱的人都会死掉的,而且深信不疑。”
“这不是瞎想嘛。”
“不是。她父亲就不讲了,她可怜的母亲、幼小的弟弟、还有夜总会的侍者听说那个侍者是在救她时受了伤,才得的破伤风。她后来是去找自己的邻居,到福生的夜总会谋生的。她的邻居就是和房子一起被从你舅舅那家医院的地皮上赶走的姑娘。”
义三想起了加奈子。
“那姑娘的哥哥就是我们疗养院的患者。”
“你就是靠通过她才知道这里的吧?你得好好照着照看她哥哥。”
“可是,她哥哥已经没救了。”
“是吗?是因为穷耽误了吧。”
“嗯,可以这么说。他得的是肾病。”
“可你对房子,为什么不在她受到创伤之前抓住她呢。爱也同样有个关键的时刻。以为只要有了爱,任何时候都能结合在一起,这种想法是错误的。那么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你怎么能任她流浪呢?”
“对不起。”
“看到你进这门时那个气势,我也就不好说你了。刚才,你的眼神有点像她。不过,让那孩子不顾你的死活,重返你的身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事儿也太惨了。”
民子说着,眼眶湿了。
“她经常像说梦话似的喊着桃子的名字。其实,这是在呼喊着你。不过,桃子能够那么干脆地割舍你,对她又那么好,这一方面是因为桃子的性格,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她的感觉。栗田,你真是个幸福的人。”
民子是在说桃子,可又像在谈自己。察觉到这一点,义三心里很不是滋味。
民子换了一种语气,问:
“怎么办?”
“什么?”
“进医院去看看?去问问她的病情?”
“好,就这样。”
房子那燃烧着情热的眼睛在召唤着义三。
“嗯。不过,我觉得还是不看她为好,即使在远处。”
说完,民子突然把视线转向了空中,接着又移向了义三,脸上显出要告别回家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