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太侮辱人。”
他嘴角微扬,和我一样抬头看着屋檐外的雨丝,眼神清澈。他这人虽然一向温和内敛,但骨子里却是傲气天成,偶尔绽放出来总让人眼前一亮。但他这一句话也让我心头收紧。东阾军的凶悍人尽皆知,而他的骄傲来自于对平南实力的无比自信,看来平南确实已经准备好,而东阾再次大举来犯也为了他们造就了的时机。
“别想太多。”他忽地扭头看我,“每个人自出生时起,家世、环境、机遇便已经决定这人应该走一条怎样的路。有些人决定走自己应该走的那条路,有些人却决定只走自己想走的那条路。无论选择如何,无论决定顺天而行还是顺性而为,只要当时觉得应该、而即便再来一次也是同样的选择,那便是最好的选择。”
“无论你的决定如何,我只希望你一生平安。人之死有轻如鸿毛,有重如泰山。未必每个人都应该死得重如泰山,因为那份沉重下压的是亲友的无尽悲痛,或许还有数不尽的无辜尸骨。这些不是每个人都应该承受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承受。但至少,不必死得轻如鸿毛吧。”
如果在上一世,我一定听不懂他这番话,我一定会以为他又在象个老大哥似得莫名其妙地喋喋不休了。但这此,我听得懂,听得分明,他是真的预见了大周的覆灭,是真的怕我和大周一起灰飞烟灭。
我反问道:“如果我面对的并非是一个选择,而是一个漩涡,一个我无力反抗只能坠落下去的漩涡呢?”
他目光深沉地凝视我,似乎想在我的眼眸里探究什么。我明白,无论我与他之间曾经多么没有隔阂、多么无话不谈,谋反这件事,无论是明说还是暗喻都绝对不可以亮出来摆在他与我之间。于是我仰头看他,朝他展露出一个天真无奈的傻笑。
他凝视许久,才缓缓道:“如果是从前,我会选择和你一起跳下去。但是现在,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你拖出来!”
或许,从前的他会选择顺性而为,就如同他选择弃文从武,只因为我说了一句话,“我要嫁给一个将军”。但现在他已是平南王世子,是整个史家的希望,他不得不、而且已经选择了顺天而行。既然皇兄已经逆天,那么他便不能和我一起守护大周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又说了不该说的话,惹你生气了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自己都不知道这摇头的意思是指他不该说这些话,还是指我并不生气。
他又开口,极淡极淡的语气:“无论你怎样认为,我和明轩请你暂住临江的建议的确是为你的安全考虑。”
我也用极淡极淡的语气道:“你们一个是镇国大将军,一个是平南王世子,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不会只为简简单单的一个目的,更何况是直接越过本公主、私下商妥的一个重要决定。”
他沉默,眉头渐蹙,忽然双掌一击屋檐下的砖墙:“平阳,你我几时开始需这般吃力地说话?我说愿你一生平安,便是愿你一生平安。我几时骗过你?又何须骗你?”
是的,他若只是想得到,那么很简单,既然已经和明轩谈妥“交易”,只需强取豪夺便是,大可不必顾及我的感受。我低头看着自己微湿的鞋尖,轻声道:“我不是不信你。”
“那么便是不信明轩?”他叹了口气,“军事、朝政上的事你不明白,要各方面出兵相助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牵扯到各方势力之间的利害关系。我斗胆说一句,时下的大周,指望陛下一纸圣旨出兵击败敌军的可能性已很小,只怕陛下此刻更愿意放弃池州。明轩若想保全池州,一切只有靠他自己。此刻我尚未完全掌握平南的兵权,明轩若想要平南倾力援助,若不联姻,我父如何能答应。”
是的,即便明轩已决定投靠平南,此刻的平南王也未必会百分百地信任他。这和皇兄为了试探明轩的忠心,把我赐婚予他是一般的道理。
他又笑了笑,道:“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妒忌明轩,但也不得不说,你从不曾了解他。”
我冷笑:“他那样子是让人了解么?分明就是狡诈,做作,虚伪,表面一套内里一套,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简直丧心病狂!”
“丧心病狂?”史清哭笑不得,“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抬举他,实在是……很爽。”
我愣了愣,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史清虚抹额头:“哄我家长公主真是不易,比击退东阾军还难。”
我白了他一眼,松动了一下僵麻的四肢。
“原来真是不信明轩。”他摇了摇头,咬着嘴唇道,“娇娇更不了解他,也不适合他,或许我家老头子想要联姻的这番决策真是错了。”
听到史娇娇的名字,我的脸色又黑下来,提起裙裾便迈出了屋檐。
“唉?说走就走了啊。”史清赶上来,摊平手掌举在我头顶遮雨,“生气最易肚饿,要不要我请你吃一顿?”
我很想板起脸不理他,无奈肚子却不听话,叽咕声不断,甚是热闹地回应他的提议。
“你看看街上,门窗紧闭,上哪儿去找馆子?”我没好气地对上他笑意渐深的脸。
他自怀中掏出一锭银元宝:“谁都不会拒绝这个玩意,咱们拿这个敲开平常百姓家的门,吃顿家常饭如何?如果长公主有兴趣,多敲几家门,多吃几个小菜也是可以的。”
我瞪大眼睛瞧着他,这建议实在荒谬,实在是有失我俩的身份,实在是……很诱人:“这……这是扰民。”
他哈哈一笑,将元宝揣回兜里:“长公主下个旨就不算扰民了,应该算是体恤民情。”
于是他真用那锭银子敲开了附近一家民居的门。可惜主人家并不富裕,痛哭流涕千恩万谢地收了那锭银子,结果翻箱倒柜鸡犬不宁地只翻出一小碗黄豆。那家女主人急的差一点就想仿效古人“割肉救母”,想将自己手腕上的肉割下来,吓得我使上了小擒拿手才阻止了她轰轰烈烈的举动。
那一小碗黄豆最后被磨成了黄豆粉,做成了两只巴掌大的黄豆饼。烙饼时没有油,黄豆饼又干又粗,难以下咽,但也算别有一番风味。
我边吃边悄悄对史清说:“你这真是扰民。”
史清凝重地点点头,又掏出一锭银子朝女主人双手奉上,女主人当场就昏了过去。
我摇头道:“更扰了。”
一个黄豆饼自然不能果腹,于是在平南王世子的提议下,本公主无奈只有下旨,继续用银子“扰民”,前提是需门庭甚广、积物颇丰的殷实人家,且进门不要满桌酒席山珍海味,只需拿手好菜一盘足以。
池州本是个小小边城,又常年战乱,符合本公主要求的大户人家实在不太好找。我与史清嘻嘻哈哈从城南走到城北,又从城西绕到城东,将池州仅有的七家大户吃了个遍,连街边为数不多开门的酒肆也没放过。
池州的酒不甜颇辣,酒色鲜红,夹杂着草药味道。我本就不胜酒力,史清亦从不在人前放肆痛饮,每过一处酒肆,我与他各饮一口便作罢,往往是我被辣得面容扭曲,他笑得巨咳不止。
我心里想着或许从今往后便不会与他这般无拘无束地快活,倘若这一世众人的命运已被我稍稍改变,倘若明轩果真不入皇宫屠杀,那么皇宫高大的城门被冲破时,我面对的或许将是史清的长剑,又或许我根本等不到他的长剑……想到此处,我便更加不顾形象面容扭曲地和他一起纵情欢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虐了这么久,歇歇。
☆、冰心在玉壶(二)
我从未知道原来自己的食量可以大到令人发指的程度,一路走一路吃,竟吃到日落西山。回到府邸门口时,我形象尽失地打了个饱嗝,这才想起他这样陪我扰了大半日民,而李涛他们仍然不停歇地在城头守着,似乎大大地不妥。
“世子快……呃……回吧。”我本想再端起长公主的矜持,可惜话到半途又很不争气地打了个嗝。
他忍俊不禁,一下刻便肃起脸点头道:“李涛现在只怕杀了本世子的心都有了。”
话虽这么说,人却站着未动。
“怎么?”我问。
他却不答,许久才自嘲地笑道:“没什么了,不过是让你看着我转身离开,不太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