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客我向来不会排斥,但我很不愿意到季府去,真的,很不愿意。
宁愿锁在家中一整天,也不愿意拜访季府,就算山珍海味款待,也别想让我出门。季家公子,肥头大耳的小霸王,实在是我的心头大恶。
俗话说官大一阶压死人,季大人比我父亲官大不止一阶。这间接导致,他儿子对我冷嘲热讽,挖苦奚落,欺负辱没时,不能回嘴不能还手。他还有一堆婆子奶娘护着他,犹如一群斗胜的公鸡,围着它们的鸡冠王。
他颐指气使,从我头评价到脚,“脸,真丑,衣服,真脏,脚,真难看。”接着喊上他的小伙伴一起欺负我,或拿弹弓打,或拿箭头戳,恶毒刻薄的语言不断进行外貌羞辱。
我攥紧拳头,告诉自己不能哭,哭了就是输了。哭了就让他达到目的。
他见我咬着牙梗着脖子坚决不低头,变本加厉欺负更厉害。
若跟大人告状,训斥的定是我。离开季府后,我爹跟我道歉,季伯伯的官比我大,有一笔赈粮款要通过他拨下来,知道吗?我吼:那关我什么事!他说,你小的时候他见你一面,欢喜得很,就要配给他儿子做娃娃亲,咱再让他见一见。
行,我不生气了,我都长残了,之前的事当然做不得数。
大人的事就是这样,复杂,难懂,我就宽宏大量原谅他好了。
我发现我爹是一个擅长很巧妙地说话不算数的人,他可以头天答应给县衙分赃,隔天就被家贼盗窃搞忘收好赃款。
之后不管再怎么受欺负,再怎么被羞辱,为了不让父亲为难,我都没有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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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季府大宴宾客,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受邀前去。大人在酒席上相互巴结,阿谀奉承,小孩在旁边追逐玩闹,好不热闹。更小的孩子是这样,我们这样不大不小,处在懂事与非懂事的尴尬阶段间,学着大人模样,跪地而坐,以茶代酒,敬茶以谈。
“我父亲前天去宫中面见圣上,”赵家公子吹嘘道,“圣上说他救灾有功,赏赐一把东虚昆仑尚方宝剑。那剑反射银光,削铁如泥,现在就在墙上挂着,爹说我弱冠之年就送给我。”
“那有什么呀,”燕家二郎擦擦鼻涕,“我爹去岁出使关外,去了一趟西域,给我带回来好多新奇物什,其中一把紫月砂壶,口如针尖,底如盆口,盛进去的水永远装不满!”
“嗐,你们都算什么,”龙将军的儿子道,“我爹打了胜仗,从敌人那儿缴获装满金沙的流金河带,龙颜大悦,在皇宫设宴摆了三天三夜,随便吃随便玩,御赐天冥九龙锁,父亲随手给了我,说是小孩子玩的玩意儿……”
“啧啧,还是将军厉害……”
“那是,龙将军的名号谁不知道啊,战功赫赫,护国大功臣!”
将军之子一脸得意神色,“出生那天我母亲做胎梦,梦见一个神仙跟他说,你是贬落凡间的斗战胜佛,你儿子是天蓬元帅……”
我很没修养地笑出声。
这才被他们注意到一个其貌不扬,不对,奇丑无比的我在旁边偷听。
“喂,丑八怪,你不去那边和女生一起绣花你在这里做什么?”
“是不是你太丑了她们都不要你啊哈哈!”
……
不出意外地扭打在一块儿。
一般来说,占尽下风暗吃明亏的事我不干,譬如他们人数之多,敌众我寡。但我那日就是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非得揍几个王八蛋解气。
回去奶娘看到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心疼得要命,悬泪欲泣。而我爹见到我第一句话便是:面具有没有事?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马上要掉下来,我委屈,我委屈啊。面具的重要性都超过了我。
挨打群殴一滴眼泪没掉,羞辱欺负也不觉难过,就是他这一句话,弄得我满腹委屈犹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从此以后再不会那么傻了,乖乖站在原地挨打,我都是冲上去踹一脚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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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过境迁,我又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在对事物的判断上,受美丑的佐使极大。
譬如打碎一个花瓶,赵小姐指使是我干的,只因她外表纯真可爱,眼睛大而无辜,我就平白无故挨了一顿训。很离谱。
她哥哥跟她在季府,玩闹过程中不慎失手,将名贵花瓶打翻在地,季公子第一反应是封住所有人的嘴,谁敢告诉大人就把谁吊起来毒打一顿赶出去。奴婢们都悻悻不敢开口,说半个不字,他又威胁,谁要不说是丑八怪曲颐殊干的,就把手坎下来剁碎了喂狗。
季大人还是发现了花瓶的事,府中上下众口一词指认是我。找来乖巧诚实的赵姑娘当面对质,他轻而易举就相信了,并深信不疑。
起初他试图谆谆教诲,“阿殊,要是你干的就勇敢承认,世伯不会责罚你,撒谎不是好孩子。”
不是我干的我认什么认。
我说你拿出证据。
他逐渐烦躁。
“长得丑就算了还没教养!”
“叫你爹来好好管教你!”
于是我头次知道外貌不佳也能成为定罪的理由。
就在那一天,我咬了小胖子的耳朵,怎么拽都拽不下来。
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后来父亲跟季大人赔礼道歉,送了很多东西,远比那花瓶值钱。他没有责怪我,我也没有试图争辩,我们在诡异的默契中,将“丑陋”的事实消化殆尽,并自得其乐。
“丑如今是你的代名词,打架也是,兴许越丑就越能打呢,是不是?”
“爹,我说了我不去学武功!万一打到河里那不是功亏一篑……”
“有道理,别想夺武林盟主之位反被武林盟主抢去当夫人,你那三脚猫功夫……”
他有句话说得对,一个人真正的强大是内心的强大,与外表美丽与否无关。
而一个人内心强大,是不会去管别人说了什么的,闲言碎语抑或流言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