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
“他就是死了,假装他还活着也没用。”哈罗德放低了声音,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马丁?贝拉米明白我的意思。”露西尔说。她两手放在大腿上,不停扭绞着,每隔几秒钟就要用目光搜寻一下雅各布的身影,就好像他是风中的一根蜡烛。
贝拉米探员微微一笑。“没关系,”他说,“其实这很正常,我确实欠考虑了。我们重新开始,好吗?”他低头看着调查问卷,“该复生者是什么时间……”
“你是哪里人?”
“您说什么?”
“你是哪里人?”哈罗德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蓝天问道。
“你说话的口音像是纽约人。”哈罗德说。
“这算优点还是缺点呢?”贝拉米探员看似随意地问。其实,自从他被分配来负责北卡罗来纳州南部地区的复生者以来,他的口音问题已经被人问过十几遍了。
“很讨厌,”哈罗德说,“不过我这个人不太计较。”
“雅各布,”露西尔插话说,“请叫他雅各布好吗?这是他的名字。”
“好的,夫人,”贝拉米探员说,“不好意思,现在我知道得更清楚了。”
“谢谢,马丁?贝拉米。”露西尔说。她的双手不由得再次握成拳头,然后她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慢慢放开手指。“谢谢,马丁?贝拉米。”她又说一遍。
“雅各布是什么时间离开的?”贝拉米探员柔声问道。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五日。”哈罗德回答。他走到门口,神色不安。他舔舔嘴唇,两只手一会儿摸摸穿旧了的休闲裤的口袋,一会儿又摸摸同样苍老灰白的嘴唇,没有发现任何能让人平静的东西——也就是香烟——上上下下都没有。
贝拉米一边记录一边又问。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搜索人员寻找雅各布的那天,这个名字仿佛变成一个符咒。每隔一会儿,就有人大声喊道:“雅各布!雅各布?哈格雷夫!”接着这个名字会被大家依次传递下去:“雅各布!雅各布!”
一开始,他们你一声我一声地喊,声音尖厉刺耳,充满恐惧和绝望。可是搜了很久,男孩依旧不见踪影。为了省点嗓子,搜索队的队员们开始轮流呼唤。太阳渐渐变成金红色,一点点滑到地平线之下,被高大的树林吞没,终于消失在了灌木丛中。
大家高抬着腿跨过沿路的荆棘丛,脚步开始踉跄起来。他们都累坏了,焦急的心情也让人疲惫不堪。弗雷德?格林一直陪着哈罗德。“我们会找到他的,”弗雷德不停地说,“他拆我送他的那把玩具枪的包装时,你看到他的眼神没有?这个小家伙肯定激动得要命。”弗雷德气喘吁吁地说道,此时他的两条腿几乎要累断了。“我们会找到他的,”他点点头说,“我们会找到他的。”
天色终于完全黑了下来,阿卡迪亚地区茂密的松树林中,到处有手电筒的光在闪烁。
搜索者一路找到河边,哈罗德很庆幸自己已经说服露西尔留在家里等。“他说不定会自己回来呢,”他劝她,“到时候他肯定要找妈妈。”其实,他心里有数,遇到这种情况,肯定只能在河水中找到儿子了。
哈罗德走进河里,即使是河岸浅滩处的水也有膝盖那么深。他走得很慢,每走一步,就叫一声孩子的名字,然后停顿片刻,听听附近是否有答应的声音,然后再走一步,再叫一声,往复不停。
最后,他终于看到了孩子的尸体。月光洒在河面上,将孩子的身体映照成美丽的银白色,跟波光粼粼的河水一样让人难忘。
“上帝啊。”哈罗德轻呼。从那以后,他的口中再没有喊出过这个词。
哈罗德一边讲述事情的经过,一边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岁月的流逝。他说话已俨然像一个老人,坚硬而沙哑。说着说着,他就会伸出满是皱纹的厚实手掌,拨一拨脑袋上所剩不多的几根白头发。他的手上布满老人斑,骨节因为患了关节炎而变得肿胀。跟同龄人相比,他的关节炎还不算厉害,但那种疼痛还是让他经常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年轻人的资本了。甚至连他说话的时候,都能感到尾椎上传来一阵阵刺痛。
他的头也快秃了,无论是圆圆的大脑袋,还是皱巴巴的大耳朵上,都斑斑点点。露西尔尽量给他找合适的衣服穿,但所有衣服到他身上仍然像是要把他的身体吞没一般。毋庸置疑,他现在已经是一个老头了。
雅各布的归来——依然那么年幼,充满活力——说不清为什么,突然让哈罗德?哈格雷夫意识到了自己的年迈。
露西尔也跟她的丈夫一样老了,一头白发。他说话的时候,她移开目光,始终注视着八岁的儿子。此时,那孩子正坐在饭桌边,吃着一块胡桃派。时光仿佛倒流到一九六六年,一切平静如常,而且再也不会发生不幸。有时,她抬手拨开额边的一绺白发,不经意间也会看见自己满是老人斑的枯瘦双手,不过她倒是没有因此烦心。
哈罗德和露西尔夫妇都身材瘦长。这几年两人老了,露西尔看上去甚至比哈罗德还要高一些,或者,不如说是哈罗德萎缩的速度比她更快。结果现在两人争论的时候,他不得不抬头看她。露西尔还有一个优势,就是没有像哈罗德那样日渐消瘦——她把丈夫消瘦的原因归罪于他总是抽烟。她的裙子依然合体,瘦长的胳膊还是那么灵活地指挥这指挥那;而哈罗德的胳膊在宽大的衬衫中晃晃荡荡,衬得他比以前更没底气了,这也让露西尔这些日子越发占得先机。
露西尔对此很骄傲,也没感到有什么不妥,尽管她有时也觉得,自己应该有些不好意思才对。
贝拉米探员不停地做着记录,手都抽筋了。他放松了一下,接着记下去。他原来也想过把谈话录下来,但还是觉得用笔做记录更好。当人们与政府官员见面谈话,却发现官员什么也不记时,他们会感觉不舒服。而且这也正适合贝拉米探员的工作方式。他的大脑更容易处理视觉信息,而不善于听觉信息。就算他现在不做记录,过后也得整理出一份纸质文件。
贝拉米从一九六六年孩子的生日派对开始写起。露西尔一边抽泣,一边诉说当天发生的一切,语气中充满愧疚。她是雅各布还活着时,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她只依稀记得儿子冲到房间的一个角落去追另一个孩子,挥动着一条苍白的胳膊。葬礼那天去参加的人太多,教堂里面几乎坐不下。贝拉米把这些都记下了。
但是有些谈话内容他没有记。出于尊重,有些细节他只是自己记在心里,而没有记在官方文件中。
哈罗德和露西尔虽然从失去孩子的悲伤中熬了过来,但也仅限于此。在接下来的五十几年中,他们的生活中一直充斥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孤独。这种孤独常常不期而至,在周日的晚餐时分不管不顾地涌上心头,令两人的话题陷入尴尬。那种感受他们无法描述,也很少谈及。他们只能屏住呼吸,在孤独中如坐针毡。日子一天天过去,这种感觉虽然规模日渐减小,却始终令人捉摸不透、无法忽视,就仿佛卧室里凭空出现了一台核粒子加速器,坚定不移地预测着宇宙真理中最不祥、最不着边际的一面。
或许事实本来就是如此。
这么多年以来,他们已经习惯于逃避这种孤独感,甚至已经轻车熟路。这就像一场游戏:不要提及采草莓节,因为雅各布最喜欢这个日子;不要一直盯着那些漂亮的楼房看,因为这会让你想起自己曾说过,雅各布将来能成为建筑师;对那些与雅各布有几分相似的孩子,则完全视而不见。
每年雅各布生日前后那几天,他们总是过得很压抑,相对无言。露西尔会毫无缘由地抽泣起来,哈罗德的烟瘾会比平常要大一些。
但这只是在开始的那段时间,只是在悲哀的头几年里。
他们慢慢老去。
他们阖上了记忆的大门。
哈罗德和露西尔一直尽可能远离雅各布溺亡的悲剧。然而,他们却又一次看到这个男孩站在自家门口——脸上的笑容那么熟悉,丝毫未随着岁月而变化。他依然是他们的宝贝儿子,依然只有八岁,这一切距离他们已经如此遥远,哈罗德一时间竟然忘了孩子的名字。
哈罗德和露西尔把该说的都说完后,双双沉默了下来。但屋里的肃穆只持续了片刻工夫,因为坐在厨房餐桌边的雅各布正制造出各种动静:他把叉子和盘子碰得叮当作响,“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下柠檬汁,接着满意地打了个饱嗝。“不好意思。”孩子朝爸爸妈妈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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