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怒号,大雪漫卷。
放眼望去,整个关中地面,一片银装素裹。莽莽雪原之中,漫天鹅毛飞舞,远物都不可见。雪地之中,只有一行蹄印,极轻极淡,蜿蜿蜒蜒,伸向远处。顺着蹄印望过去,只见蹄印越深,影子也宛然可见,竟是一只骡子,载着名大汉,踽踽而行。
大汉骑得累了,牵骡子向南走去。只见他不过二十五六,虽不甚魁伟,相貌却生得好,眉宇间藏着神采,像个冷脸儿“吕布”他名叫尚瑞生,字近常,关中尚义堡人氏。原本是个行脚商人,但近年来,时局动荡,道路不靖,最近一趟生意,更赔了个精光。无奈之下,只得黯然返乡。眼望四野大雪迷程,愈失了似箭归心,竟是一步懒似一步了。
行到红谷沟边一个陡坡上,已看见村头那棵老槐树。下了陡坡,沟里雪已及膝,又苦行了几里路,已渐至村口。只见那老槐树枝须四漫,都挂了一枝头的雪,压得似个风烛老者,没半点精神。
尚义堡本是关中的大堡子,由东至西,有条不太宽的街道。才走到街头第一家门前,不经意向里面望去,忽觉竹篱茅舍间,情形有些不对。他知这户人家,只住着个姓薛的孤老,自己久未来探望,遂推门走了进来。方一入内,一颗心猛然提到口边。只见脚下一人惨死,却不是薛孤老是谁!
他一惊之下,不由打了个激灵。急走出来,猛见不远处几户人家,门口都挂着白绫子,适才雪罩着看不清楚,分明是穷户们遭了祸事。他只觉心跳加快,疾走过来,忽听得几家院内传来惨哭声。又走近些,才听出不止是这几家在哭,竟是整条街悲山号海,入耳惊心。
尚瑞生汗毛一炸,心口狂跳,太阳穴好似擂鼓,疯了般奔出来,向自家方向跑去。只见自家门口大门紧闭,尚瑞生额头青筋暴绽,大吼道:“爹!娘!”用力撞门,里面却上了栓。
过了一会,方听里面脚步声响,有人怯声道:“是是谁叫门哪?”尚瑞生听出是老父的声音,喜得几乎掉泪,忙道:“爹,是孩儿回来了!”尚老汉哆嗦起来,半天才开了大门,紧抱住尚瑞生,一句话也说不出。
尚瑞生正要开口,忽见母亲小脚碎步地奔出来,满脸是泪,扑入他怀中。一家人久久相抱,都是百感交集,难辨悲喜。
直到内堂里坐下来,尚母才觉后怕,又把尚瑞生紧紧抱住,流泪哭道:“这场雪是老天护着我娃儿哪!要不是风雪阻了路,你一早回来,性命也没了!娘日日拜佛念平安经,你还笑话呢,今天看有用没用?往后可不敢再胡乱谤佛了!”
尚瑞生细问之下,才知是白莲教造的孽。尚瑞生刚去山东,附近三厅十四县便来了一伙白莲教妖人传经布道,后见布道传法没人信,又改做抢匪了。只几个月光景,便闹得家家断了生计,闺女媳妇更遭了大殃。
却正在昨天晚上,堡子外忽来了上千鞑子兵,他们进来见人就杀,六十岁往下的男人,没一个能活,看见未梳髻的女人,都用绳子拴在马上带走了。剩下的女人奸完即杀,尸体都摞成垛。尚瑞生刚回来时,老人们已把尸体抬了回去,那血水却直汪了一整条街面,流着都能听到声音。这伙鞑子不是本地的皇兵,而是从西海子借来的老海都汗的恶兵凶种,要去剿灭白莲子的,结果只在堡子里抓到两个贪酒的莲妖头,却害了九百多乡亲。
尚老汉道:“白莲子都逃进山里去了,鞑子们看样也不急着走,都扎在出山口凤眼沟的土塬上。堡子里目下还有两个番僧未走,正在族长家吃喝取乐,糟蹋他几个闺女呢!”
尚瑞生心如刀割,忙抱住了他,用手轻揉其背。尚老汉又哭了多时,尚瑞生方松开手臂,笑了笑道:“父母在堂,儿不敢做不孝的事。回来还不曾给二老磕头,逢此大凶,更该多磕几个。”跪倒身躯,恭恭敬敬地拜了几拜,直起身时,目中已湿润了。
两个老人家忙将他扶起,眼见儿子活生生相对,悲尽喜生,一同抚摸着掉泪,尚瑞生热流盈怀,又将二老紧抱了抱,这才向外走去。回头看时,蓦觉父母眼中慈光如日,竟令自己有些晕眩。
出了家门,雪已下得小了,飘飘洒洒,似在用心装点世界。尚瑞生只向前去,街两头再闻哭声,也不去看,少时来到同宗九叔尚满仓的门前。推门进去,少不得又是一番唏嘘相对,尚瑞生只说宰骡子分肉给乡亲吃,管做屠户的尚满仓借了刀子。原来自蒙古人占据中华,深恐汉人反叛,故令家家不得私藏寸铁,违者夷族灭群,断不姑息。一乡之中,唯屠户允用屠刀,刀长犹不可盈尺,否则生剥其皮,合乡连坐。
尚瑞生见刀身虽是窄薄,磨得却甚为锋利,遂以指轻弹刀脊,其声清长不绝,钢火尚佳。尚瑞生揣刀入怀,大步出门,直奔族长尚绍恩的大院套走来。却见堡子最西头一座深宅大院,足占了两埫地,极是气派。
尚瑞生悄悄走进二门,已听到南屋里传出怪笑声。尚瑞生上前只一脚踢碎门板,豹子般蹿进来。却见屋内两个番僧,正在屋当中桌前饮酒,几个年轻女子都赤裸着身躯,缩在床上哭泣。
尚瑞生怒火冲顶,大喝一声,电一般跃至桌前,直奔右首一肥大僧人心口戳来。那肥大僧人正饮得开怀,门板飞裂,恰一块打在他脸上,再闻此奔雷也似一声大喝,头上早走了真魂,待要去摸椅旁的戒刀,已是一物穿心而过,当下大叫一声,蹬翻了酒桌,向后便倒。
几个女子尖叫声中,尚瑞生已跳过翻桌,照另一僧小腹捅来。那僧人早惊碎了心胆,同伙蹬翻酒桌,他才本能地跃起闪避。未料尚瑞生怒而智存,跳来时早算准了方位,刀势低平快捷,直劲里藏了变化,僧人躲闪不及,这一刀正捅在小腹上,刀身尽没,实是狠辣之极。
尚绍恩闻得声响,连滚带爬地跑来,一见屋内景象,直惊得屁滚尿流,吓倒在地,大哭道:“近常啊,你把大伙全害了!你要报仇雪恨,也等我们死了再说,这可让老人们怎么活呀!”
尚瑞生扶住了他,说道:“四叔公,你老莫要惊怕,速带乡亲们去山里躲一躲。老全真的传人都讲道德,不会看着你们不管。烦你转告我父母一声:尚瑞生不能尽孝,虽死犹落骂名!十七里铺我三表叔家里,前年欠下我十六两银子,叫二老去他那里避一避。”说罢站起身来。
尚瑞生把屠刀掖在腰间,走到那肥大僧人尸体旁,弯腰捡起戒刀来。屋中的男女,见他脸儿冷得发瘆,似换了个人一般,都惊得气不长出。
尚瑞生斜眼看去,只见另一僧倒在墙角,腰上用细链子坠了把短藏刀,刀鞘上镶嵌宝石,泛着柔光,上前拽下来,跟着把发髻披散开。抽刀看时,冷森森激竖了毛发,刀身上似有紫气游动,显是锐利非常。握刀至顶,顺前额向后刮去。却不料那刀还是太快,几处头皮割破了,凉嗖嗖不觉疼痛。只十几下,便把满头乌发刮个干净。
尚瑞生牵了番僧的蒙古马“草里黄”将那瘦僧剥得精光,管尚绍恩借了套妇人裙衫胡乱套在瘦僧身上,旋即一手拿了戒刀,一手提了他出门,飞身跳上马背,向外而去。
天色已暗,尚瑞生冲自家方向凝望了一眼,纵马出了堡子,向南疾驰。行约一炷香光景,道路渐陡。不多时,忽有大沟在前。艰难走出沟来,抬眼望去,陡见前面那片大土塬上,远远的都是火光。尚瑞生深吸口气,向天默祷了心愿,跟着跳上马,向火光处飞驰而来。
少时近了,只见迎面都是毡帐,错落有致,封住了出山口。毡帐外点了几十堆篝火,照得半天空一片黑黄。他先前虽知鞑子有千人之众,也不稍存畏惧,此刻亲眼看到,不免微生怯意。然而尚义堡的血海哭山浮现在眼前,登时热血中腾,生死两忘,壮奋了虎胆,箭一般打马奔来。
尚瑞生打马奔近,北面两个巡哨的蒙古兵立时发觉。尚瑞生却放胆大笑起来,把那死尸捧起,遮住了面目,看似向二人炫耀。两个蒙古兵见他是番僧的装束打扮,骑着蒙古矮脚马“草里黄”且抱了个花衣女子,面目虽没看清,也不生疑。尚瑞生心头暗喜,缓下马速,向毡帐群靠过来。
只见西面十几堆篝火旁,百余个蒙古兵蹦跳舞蹈,众人心思都被吸引了过去。忽听一个极洪亮的声音在南边唱起来,歌声苍凉豪迈,意境高远。紧跟着数百人齐声高唱,神情庄严而自豪,但听歌中唱道:
“大蒙古征服万邦,四海都是我们的家园!
长生天永佑孛儿只斤氏,大地苍生尽在马刀下颤抖无颜!”
尚瑞生趁此机会,急向每个毡帐看去。只见几十个毡帐,众星拱北般围在一个大帐四周;那大帐前立着一杆纛旗,分明是首领所居之处。他心头一定,抱死尸跳下马来,假作醉酒之态,摇晃着向那大帐走近。众蒙古兵正唱得起劲,神驰遥想先辈们的荣耀,都分了心神,加之大半酒醉,尚瑞生又扮得像,故此竟无人挡路。
尚瑞生早见帐外无人守卫,到了近前,朝帐内望去,只见十几个本堡女子,都赤裸着白光光的身子,正在一块铁板上蹦跳哭号;那铁板下面显有地沟,正燃烧着柴火。本来帐内哭声甚大,但众蒙兵歌声嘹亮,压得余声尽小,听不清了。
尚瑞生只觉烈焰焚心,几乎烧焦了胸膛,他被众女子挡住视线,只看清一个蒙将坐在帐西头,当下猛将死尸掷去,疾电般跃进帐来。那蒙将正端杯豪饮,突见一物砸到,哪躲得开?那死尸恰撞入怀中。蓦见众女子向两旁惊散,一人恶煞般欺近,寒光一闪,头顶生凉。那蒙将猝临危厄,倒显出能为,忙用死尸在身前一挡。不料尚瑞生怒已至极,一刀劈下,死尸两断,连着把那蒙将小腹划开。那蒙将一声大叫,勉强打滚闪躲时,尚瑞生一刀早落,连耳带肩地劈下头来。
此时帐内主位上却坐了个千夫长。千夫长一惊来救时,众女子惊呼奔逃,略阻了阻,尚瑞生已把那蒙将杀了。他杀罢一人,急转身来看,才见帐内还有一个死敌,大步跳过来,照那千夫长腹上便戳。那千夫长弯刀一抡,当头劈落。他慌乱中虽闪了闪,那刀仍削伤肩膀,带着风擦身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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