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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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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入目的情形让他大吃一惊——那位蔡常侍专注看着的信笺雪白一片,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程宗扬感觉像见鬼了一样,这死太监盯着一张白纸看这么认真,莫非是练什么玄功?还是与徐璜不合,故意摆架子,给自己下马威?

    徐璜却见怪不怪,只微微一笑,也不打扰沉浸白纸间的蔡常侍,径自领着程宗扬去见第二位,“这位是单常侍。”

    程宗扬依礼拱手,“见过单常侍。”

    那位单常侍身材魁伟,一手凭几,手掌筋骨毕露,犹如武夫,此时正闭目养神,闻言也只点了点头,眼睛都没睁开。

    程宗扬面上笑容不改,心里不禁嘀咕,自己在北宫也见过汉国的太监,那些内侍对着吕冀狂拍马屁,一点都不含蓄,怎么南宫这两位中常侍作派如此古怪?自己的六百石不会是买亏了吧?早知道就该出点血,买个两千石得了。

    徐璜走到最后一位中常侍面前,不等他开口,那人便长身而起,笑道:“昨日便听徐常侍说过,今日一见,程大夫果然是年轻有为。”

    徐璜笑眯眯道:“这位唐常侍可是天子心腹。”

    程宗扬拱手道:“在下初入宫禁,失礼之处还请唐常侍多多指正。”

    唐衡笑道:“好说,好说。”

    双方寒喧几句,那位唐常侍脾气倒是随和得很,寥寥数语便令人如沐春风,顿生好感。唐衡似乎对程宗扬大为满意,频频点头,徐璜便道:“那几位呢?”

    唐衡扭头示意了一下。

    殿内一角,几位官员正站立闲谈。徐璜领着程宗扬过去,躬身道:“老奴见过几位御史。”

    几人停止交谈,态度客气而冷漠地拱手道:“徐常侍。”接着目光落在程宗扬腰间的书刀上,不由停顿了一下。

    “这位程大夫乃舞都宁太守所荐。”徐璜面带笑容地说道:“说来也是各位的后辈。”

    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最后有人道:“既然是宁成所荐……”

    另一人面无表情地说道:“一殿为臣,同为天子效力,何分彼此?”

    徐璜似乎对他颇为畏惧,一张脸几乎笑出花来,赶紧陪笑道:“赵御史说得不错,就是这个道理。”

    看到面前的情形,程宗扬心下雪亮,自己能从西邸买到官爵,甚至得到这位太监首领的青睐,还真不是钱的事,而是因为宁成的那封荐书。面前这些人以御史为主,八成和宁成有相似的背景。徐璜特意带着自己过来拜会,隐瞒了自己拿出一千四百万钱买官的事实,而说成是宁成所荐,无非是在这些向执掌朝廷律法的职业官僚们示好。

    无论怎么说,酷吏总比阉党强些,能和这些精通律例的刀笔吏结交,程宗扬更是求之不得,当即上前施礼,说道:“在下追随宁太守时日虽然不长,但久闻诸位大名。只是官卑职小,未曾拜会诸位,聆听教诲,深以为憾。”

    为首一名官员审视着程宗扬,良久淡淡道:“书刀虽小,寸铁亦可杀人。程令不必妄自菲薄,更不可不慎。”

    程宗扬心头微凛,恭敬地说道:“是。”

    众人初次见面,程宗扬又是由太监引见,诸人并未深谈,只是见个面认识一下,便即告辞。徐璜却大感满意,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他辞别众人,领着程宗扬出了大殿,在廊下一边漫步,一边低声道:“宁太守在舞都大肆诛戮,虽是为天子分忧,但朝中颇有些人不满。天子的意思呢,想召宁太守回朝。”

    程宗扬明白,徐璜这番话是送个人情给宁成,也是送给自己。天子虽然已经秉政,但想真正执掌权力,单靠一帮太监是做不到的。儒生出身的官员还能倚仗名声和师友,刀笔吏所能倚仗的只有天子的信任,只要天子帝位稳固,他们就是最忠诚可靠的属下。问题是天子的帝位究竟有多稳?毕竟在他之上,还有一位掌权近二十年的太后。汉国以孝治国,无论是名义还是实际上,太后以及其家族的权力都大得惊人。

    徐璜低声道:“单常侍和唐常侍是自己人,以后不妨多多亲近。”

    这话分明是说蔡常侍不是自己人,程宗扬索性问明白,“蔡常侍呢?”

    徐璜声音微不可闻,“蔡常侍原在北宫。”

    程宗扬明白过来,那位蔡常侍是太后安排在天子身边的眼线。可他为什么要盯着一张白纸看呢?难道是暗示大家他只是奉命而来,其实什么都不管吗?

    程宗扬越想越觉得古怪,正要开口询问,忽然一行人从正前方的嘉德殿后络绎而来。当先一人穿着中常侍的冠服,冠上佩戴的却是银珰,貂尾垂在左侧,尤其颌下一丛长须一直垂到胸口,在群臣之中显得卓尔不群。

    徐璜在程宗扬手上一按,然后松开手,快步走下阶陛,迎向前去,恭谨地长揖为礼,说道:“奴才见过吕常侍。”

    吕常侍道:“天子何在?”

    “天子尚在寝中。”

    吕常侍皱起眉头,“天子五日一朝,岂能高卧而误政事?去催!”

    徐璜虽然是金珰右貂,但在这位银珰左貂的中常侍面前却如同奴仆,低头应了一声,急忙往天子的寝宫宣德殿赶去。

    吕常侍目光扫来,程宗扬上前一步,揖手说道:“大行令程宗扬,见过吕常侍。”

    “大行令?”吕常侍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可是诸侯有事?”

    “在下名列常侍郎,奉诏随侍天子左右。”

    吕常侍看了他一眼,略微点了下头算是还礼,然后昂然往玉堂前殿行去。几位金珰右貂的中常侍依次上来行礼,那位吕常侍坦然受之,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陆续有几名官员过来与吕常侍一一见礼。趁着殿中众人寒喧,中常侍唐衡踱着步子过来,柔声道:“吕闳为人方正,性情严谨,是太后指定的天子辅臣。”

    程宗扬微笑道:“吕家如此多栋梁之臣,天子和太后想必都很欣慰。”

    唐衡微微一笑,“理所当然。”

    殿后传来脚步声,接着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天子启驾!”

    殿内众臣立刻整理衣冠,以中常侍吕闳为首,按照品秩鱼贯而出,来到玉堂前殿之后,玉堂殿西侧的丹墀前,恭迎御驾。

    程宗扬悄悄抬起视线,只见玉堂殿之后便是天子所居的崇德殿,殿前立着一匹金光闪闪的铜马,高及三丈,几乎与宫殿的飞檐平齐。铜马之前,一行车驾缓缓启行。

    比起自己见过的贵族车马,天子车驾更加富丽堂皇,虽然只是在宫中出行,随行的侍卫便不下千人。队中旗旌如云,最高的天子的御旗足有六丈三尺,装在一辆大车上,旗上绘着日月升龙的图案,下方十二条火红的长旒一直垂到地面。

    由于不用出宫,因此没有动用出巡的大驾,但队伍中的车舆仍有数十辆,其中有只能站立的立车,可以安坐的安车,按照五行五色,各自分为青、赤、黄、白、黑五种,对应五行五色,称为五时车,连拉车的驭马也对应车驾的颜色,丝毫不乱。

    车驾中所有的车轮尽数涂为朱红,车舆上绘制着金龙,座上是用兽皮切成细丝,然后编织成的席子,车厢周围悬着十二只金黄色的丝绸编织成的圆球。手扶的车轼上绘着猛虎,马轭雕着龙首,衡木上雕着鸾雀,车盖用翠绿的鸟羽编成,上面镶嵌着金制的花饰,每一个细节都如同艺术品般精美。

    队伍中每一面旗帜都有着严格的标准,除天子御旗以外,还有象征诸侯的龙旗,对应东方苍龙七宿的大火,旗高四丈九尺。象征州郡的鸟旗,对应南方朱雀七宿的鹑火,旗高三丈五尺。象征军旅的熊虎之旗,对应西方白虎七宿的参伐星宿,旗高三丈五尺。还有象征县鄙的龟旗,对应北方玄武七宿的营室,旗帜高度最矮,也有二丈八尺。

    最华丽的两辆车驾,一为金根,一为玉路,都是天子御驾,前者以金为饰,后者以玉为饰,两车各驾六马,马匹通体雪白,只有马尾被染成红色。更让程宗扬惊奇的是,连马匹都戴着金制的高冠,冠上插着长长的鸟尾。据说车驾每一处细节都有其喻义,方形的车厢象征大地,圆形的车盖象征上天,左右车轮象征日月,车盖的二十八根盖弓对应二十八宿。车上所绘的云气星辰,更是精细绝伦。

    御驾越行越近,遮天敝日的旗帜仿佛带着无上的威严,将众人笼罩在阴影之下。程宗扬学着旁边众人的动作,长揖为礼,深深低下头去。

    忽然旁边响起一串急切的脚步声,一个男子道:“你不是说来不及了吗?那车慢吞吞的,坐到什么时候?”

    程宗扬偷眼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男子快步行来,他冠下戴着帻巾,唇角留的胡须漆黑如墨,身上穿着一身黑色的玄衣,宽大的衣袖垂到脚边,里面却是紧身的箭袖,步伐矫健而又敏捷。

    徐璜侧着身,一路小跑跟在旁边,央求道:“陛下,便是乘车也耽误不了多久。虽然不远,可这么走过去,有失天子礼仪,万一被官员看到……”

    “他们还能弹劾朕吗?”

    徐璜苦着脸道:“谁敢弹劾天子?可奴才免不了要受责罚。”

    年轻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朕给你作主……”

    话音未落,那位年轻的天子忽然停住脚步,身子向后倾去,看了看最前面那名中常侍的相貌,然后赶紧直起腰,若无其事地打了哈哈,“吕常侍,今天是你当值啊。”

    吕闳一丝不苟地行完礼,然后抬起身,两眼望着天子的脚尖,沉声道:“今日朝会,陛下当乘卤簿法驾面见群臣。徒步出宫,乃近侍失职。中常侍徐璜难辞其咎,请天子下诏责罚。”

    天子笑道:“算了吧,这是朕自己的主意,不关他的事。”

    “君有过则谏……”吕闳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停顿了一下,然后道:“不谏者,小人也。”

    徐璜“噗通”跪下,“奴才死罪!”

    天子笑容僵在脸上,双眼盯着吕闳的貂蝉冠,额角青筋缓缓鼓起。

    忽然旁边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侧身上前,执戟道:“尧舜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岂闻天子徒步为过?”

    吕闳看了那人一眼,见他只是殿外一名执戟,不由皱眉,开口道:“周公制礼,乃服天下。”

    执戟男子道:“周公可曾责备尧舜?”

    眼看两人要争执起来,那名刚才告诫程宗扬“书刀寸铁亦可杀人”的官员喝道:“仔细君前失仪!”

    被御史中丞喝止,吕闳只好住口,伏身谢罪。

    天子盯着他,片刻后恢复平静,淡淡道:“吕常侍谏得好。赏!”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一众内朝官员匆忙跟上去,吕闳低着头,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勉强撑起身体,步履沉重地跟在后面。

    一眨眼工夫,旁边的内侍都走得干干净净,那名执戟也回到殿下。程宗扬弯腰扶起徐璜,低声道:“吕常侍说什么了,天子那么生气?”

    “君有过则谏,只是半句。后面还有半句——”徐璜低声道:“反复谏之而不听,则易位。”

    “程头儿,你怎么出来了?”

    “有活要干。”程宗扬抬起手,拿着一卷诏书在指间一转,“去传旨。”

    程宗扬头一次参加朝会,原准备进崇德殿好好开开眼界,结果脱了鞋子,跟鸭子一样小跑着入殿,刚站稳还没看清怎么回事,朝会第一件事就干净利落的办完了——定陶王前些日子死了,朝廷拟定谥号,确认了继位的人选,派人前去通传。

    大行令干的就是与诸侯来往的礼仪差事,程宗扬躲都没处躲,于是刚进殿就奉诏领旨被打发出来了。

    来日方长,程宗扬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边走边道:“这地方怎么样?”

    敖润啧啧赞叹道:“真大。”

    “哪里大了?”

    “什么都大!瞧这水缸,”敖润拍了拍旁边半人多高的大缸,“怎么烧出来的?”

    冯源道:“不光这些。我听说宫里有种荷花,叫夜舒荷,是从南荒移来的,开的花比车盖都大,有一丈多高。”

    刘诏道:“吹牛吧?哪儿有那么大的花?”

    程宗扬笑道:“恐怕是真的。”说着转头对毛延寿道:“毛先生,如何?”

    毛延寿谨慎地说道:“小的在宫中所见不远,西南这一带大致能画下来。”

    “改天咱们换个门进。”程宗扬道:“我不需要你画得多好,但细节一定要准确。”

    “小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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