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写地说道:“那都不叫事。”
富安这道德观念太畸形了。程宗扬忍不住道:“太尉怎么不给衙内找几个像样的伴当呢?”
“我们太尉说了,人心是枰秤,多少都是有数的。那些人太讲自己的良心,忠心上头就差了点。还是我这样缺德的狗腿子用着放心。”
程宗扬默默无语,半晌拿起酒碗,“老富,我敬你一个。”
富安摇手道:“我喝茶。沾了酒万一衙内喊我,听不见就误事了。”
说话间,高智商叫道:“富安,你个狗才跑哪儿去了!”
“来咧!”富安拍拍屁股过去,“衙内,你叫我?”
“月饼味道不错,包两个,给我爹捎回去。师傅!师傅!你来尝尝!”高智商顺手把自己吃剩的半个月饼塞给富安,拿了块月饼跑过来。
程宗扬这辈子还是头回吃到刚出炉的月饼,那月饼是用罐头模子压出来的,表面烤得焦黄,馅料有的是豆沙,有的是枣泥,里面掺了酥油、果仁、瓜子仁,吃起来香甜可口。
“行啊刘诏,你这手艺在洛都开家饼肆也能混日子。”
“献丑!献丑!”
敖润已经有了六七成酒意,凑过来小声道:“老刘,你那半挂大肠我给你藏好了。就在你包袱下面,半夜自己吃,别让人看见。”
“八月十五过中秋,等你们都睡了,我半夜起来,赏着月亮吃大肠?”
“肥着呢,咬一口满嘴流油……”
程宗扬拍拍他的肩,指着远处道:“是不是那样?”
敖润抬头看去,只见哈米蚩和青面兽正抠出羊肠,吃粉条似的吸吸溜溜吃的痛快,肠里的黏液顺着他们毛茸茸的大嘴往下滴着,老敖当时就没忍住,一口吐了出来。
刘诏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道:“糟蹋了,糟蹋了。来来来,整个腰子压压惊。”
敖润喘着气道:“味儿太冲……让我歇歇……天爷啊,那羊汤里漂的黑豆是啥玩意儿?”
“别看!再看你昨天吃的都得吐出来。”
“呕……”
卢景蹲在阴影里,面前两只粗黑的陶碗,一只盛着酒,一只装着乱七八糟的杂烩菜,这会儿吃的只剩个碗底。
程宗扬蹲下来,分给他半个月饼。
“四哥有消息吗?”
卢景啃了口月饼,翻着眼睛看了看月色,“这会儿应该得手了。”
“四哥挑的好日子,这会儿去刺杀洛都令……要不要去接应一下?”
“不用。他在外面躲两天,风声过去就回来。”
卢景把酒一喝,拿月饼在菜碗里一抹,然后把碗摞起来揣到怀里,“走。”
程宗扬也不迟疑,叫来冯源吩咐两句,与卢景一起离开。
“我已经让郑宾明天去伊阙,找牛家兄弟。”
“咱们去金市?”
卢景点了点头。
“郁奉文、杜怀、陈凤、延玉、牛老四、牛老七、石蛮子。找到的是七个,还有拉胡琴的老头和疤脸少年。这已经九个了。”程宗扬感叹道:“没想到这事儿还真能办成。”
“还差三个人不知道身份。”
“三个脚夫总能问出些什么,还有那个拉胡琴的老头,不会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怕这里面有人是西行的,压根就不在汉国境内。”
“只要能确定身份,剩下的都是姓唐的事。”
程宗扬叹了口气,“可惜一直都没有那个严君平的消息。我还想着他要是也在店内,咱们就顺便办件要紧事了。”
“还差三个人呢,说不定会在其中。”
程宗扬忽然道:“五哥,跟着你跑了两天,我是大开眼戒,可有件事我越想越纳闷——不知道你想过没有?”
“什么事?”
“连一件没头没尾,半路碰到一起,然后各奔东西的事,你都有办法查到这地步,为什么严君平的下落你一直查不出来呢?”
卢景目光闪了闪,“你的意思呢?”
“如果是意外,肯定会有蛛丝马迹。严君平的下落连你和四哥都查不出来,我想只有一个可能……”
“你说。”
“严君平的失踪和岳帅一样,是有人故意让你们查不到。”
卢景身形一凝,立在檐角,冷冷看着他。
程宗扬举手道:“五哥,你还是用白眼吧。这样瞪我,我这小心肝都一个劲儿的乱蹦。”
“他为什么让我们查不到?”
“也许是有不能说的苦衷。比如是想保护你们。”
“荒唐!我们星月湖大营足以横扫天下!世间有何势力能比我们星月湖大营的同袍更团结?能比我们的忠心更坚定?能比我们的岳帅更英明?能比我们的实力更强大?”
“我不知道。我就是瞎猜。好了好了,等找到严君平,说不定就真相大白了呢。”
卢景不再作声,一路沉默地掠回乐津里。
寓所房门大开着,程宗扬心头一紧,却看到那个姓唐的中年人正负着手在院中徘徊。
卢景一按他的肩膀,让他不要现身。接着院角发出一声猫叫。姓唐的中年人扭头看去,卢景身形一闪,轻烟般从他身后掠过。
片刻后堂中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进来。”
姓唐的中年人怔了一下,然后快步走入堂中。程宗扬仔细盯着他的鞋子,这次他换了双布履,没有再露出鞋尖曾经嵌过珍珠的破绽。腰间也没有悬挂玉佩等物,想必是早收了起来。但以他显露的财富,不带玉就是最大的破绽。
唐季臣拱手道:“阁下果然有鬼神莫测之能。”
“何事。”
卢景声音很冷淡,但他并非故做冷淡,而是为了隐藏声线。姓唐的即使和他对谈过,出了这个院子,也保证没办法凭借听过的声音找出他本人来。
“阁下夤夜方回居处,不知可有线索?”
卢景也不隐瞒,“辰记脚行,石蛮子、牛老四、牛老七。”
唐季臣精神一振,抚掌道:“好!哈哈,没想到先生如此手段,竟然又找到三人!我这带的钱铢可是不够了。”
唐季臣说着拿出一包钱铢,“这里是五百金铢。还差一千三百金铢,明早立刻送来。”
卢景眼中寒芒闪动,冷漠地说道:“令友已经确认过了吗?”
“自然确认过,”唐季臣佩服地说道:“阁下所查果然无误。”
黑暗中,程宗扬顿时变了脸色。
这个人在说谎!延玉昨夜就已经被杀,他那位朋友怎么可能找到延玉并且确认?除非……他们一接到信鸽,就立刻赶到偃师找到延玉,然后……杀了她!
唐季臣道:“不知先生可曾查出,当时客栈一共多少客人?”
卢景冷冷吐出两个字,“九人。”
唐季臣松了口气,“眼下已经有六人,那么还有三人,尚请先生辛苦,务必全部找到。”
唐季臣又寒暄几句,然后告辞。
等他走远,程宗扬从暗处出来,面色凝重。接着人影微闪,惊理和罂粟女也现身出来。
“在他之前,曾有两名黑衣人潜入寓所。”惊理道:“那两人身手强横,但不擅长藏匿,因此没有发现奴婢。稍后不久,他才进来。但只在院子里等候,没有入室。”
程宗扬沉声道:“五哥,这水似乎有点儿太深了。咱们一开始说不定就被骗了,客栈里根本没有什么高人。颖阳侯要找出那些人,就是要全部杀死。”
卢景道:“查一下才知道。”
“查什么?”
“那些人还活着没有。”
郑子卿黯然道:“官府查看过,说郁兄半夜起身,擅用灯烛,导致失火。他那晚喝得烂醉……如果我不去打水,留在屋里照顾他就好了。可恨!”
郑子卿重重一拍几案,懊悔之情溢于言表。
石崤的山村内,前日的张红挂彩已经被白茫茫的孝布代替。杜怀的老爹嚎啕痛哭,“老汉的儿子啊……谁知道……那帮天杀的强盗啊!”
“那蛮子自己不小心,把墙撞塌了,关我们脚行什么事?他一个胡人,吃我们行里,住我们行里,还欠着柜台一吊多钱!要不是行里的东家发善心赏了口棺材,他死了也是没人理的路倒尸!”
郑宾风尘仆仆地回到寓所,“两个人都死了,就在我赶到之前。据说是过伊水的时候翻了船,等救上来就已经没气了。”
郁奉文、杜怀、石蛮子、牛老四、牛老七、延玉、陈凤……纸上的名字每划去一个,程宗扬的脸色就阴沉一分。
“他们手脚还真快。”程宗扬道:“算上陈凤,那天在脚店里的人已经死了七个。加上受牵连的无辜之人:脚店的孙老头一家,杜怀迎亲时的新娘、乐手,至少已经二十条人命了。够狠!”
“再加一条。”
卢景写下“下汤,坐地虎”,然后捉了只鸽子,递给郑宾。
郑宾鞋跟一碰,向卢景敬了个礼,“明白!”
“剩下的鸽子都杀了。”卢景道:“炖点汤喝。”
“这一笼还不少呢。一次杀光也吃不完,留一半明天吃。”
程宗扬知道卢景把鸽子交给郑宾,不会是让他就这么放了,而是设法找到鸽子究竟飞到什么地方,谁才是幕后的真正主使。他对惊理道:“你去颖阳侯府,尽量查清楚八月初九颖阳侯和谁一起去的上汤,还有那天发生的事。可以用一切手段。”
“是。”
等人全部离开,程宗扬道:“八月初九,长兴脚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颖阳侯为什么要把当时在脚店的人全部找出来杀掉?如果他那天在客栈,当时又为什么不下手,反而舍易取难,三天之后才要找外人帮忙?”
“那晚肯定有事发生。郁奉文不肯说,杜怀也有所隐瞒。”卢景道:“陈凤一个贩运丹砂的商人,却藏在没有任何生意的偃师不见人,多半是在躲避什么。石蛮子听我们问话的时候,非常紧张。我当时以为是他胆怯,现在看来,多半别有隐情。”
“书生、拳师、游女、商人、脚夫……这些陌生人聚在一起到底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难道是在另外三个人身上?”
“什么事不清楚,但肯定是一件吕不疑要拚命隐瞒的事。为此不惜杀死所有的目击者和知情人。”
程宗扬苦笑道:“怪不得姓唐的一个劲儿的说,要我们把人全部找齐。等人全部找齐之后,就该杀到咱们头上了。”
卢景冷笑道:“他昨晚是来试探,看我知不知情。如果我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他肯定会有一番说辞来掩饰。”
“连找人的人都要杀,脚店发生的事到底有多要命?还有,吕不疑为什么要去上汤?还在一家最低档的脚店落脚?”程宗扬拍着脑袋道:“妈的,我头都大了。”
明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一个连锁谋杀案的漩涡中心,卢景却没有丝毫慌张,他抹了抹手指,“咱们去金市。”
“对。先把线索都找出来!拉胡琴的老师傅,千万别让我们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