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月旦评汇聚了洛都乃至汉国的学苑名家,堂中的议论可谓是高潮一波接着一波。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经论学派还在顽抗。
“非也非也。怪力乱神,六经不言,七纬却比比皆是,唯其是儒门秘传,世间少有知者。”谶纬派的学者直接顶上,暗示经论学派都是没接触到儒门绝学的外行。
“话说前些日子传言,说城门外有狗生角……”旁边有人岔开话题,谈论京中出现的异事。
一名文士淡淡道:“执政有失,下将害之,厥妖狗生角。君子苟免,小人陷之,厥妖狗生角。”
程宗扬压根就没听懂,但旁边有人接口道:“君明兄多虑了。听闻君明兄一直在撰写《开元占经》和《周易妖星占》,不知何时能杀青?”
程宗扬听得犯困,忽然听到一个神秘兮兮的声音“……京师地陷,有鹅出于地下,苍者高飞,白者淹留不去……”
这谈的是自己的事啊,程宗扬立刻竖起耳朵。
“苍白二色,此乃阴阳之相,失其次序……”
“不然,以余观之,二者均为阴。天为阳,地为阴,出于地下,其阴可知。二阴并出,当主二女乱世……”
洛都地陷,地下飞出两只鹅是近来传扬最广的异闻,这时被人提出,毫不意外地成为席间的热点。在座的都是饱学之士,当下各述己见,分别从阴阳五行术数星象……诸般角度分析其中的意味。
程宗扬真是大开眼界,真没想到一件破事会被他们编出这么多新鲜的说辞,活活都能说出花儿来。但听着听着,他渐渐觉得味道有些不对。众人的说法虽然五花八门,但总有人有意无意把话题往“二女”上引。尤其是那个来自汝南的许杨,甚至公然声称“二鹅当为姐妹之征”。
程宗扬虽然对谶纬一窍不通,但“姐妹”这个词实在太敏感了,在座的其他人也许还蒙在鼓里,他可是刚奉了天子诏谕,正准备送皇后的亲妹入宫。问题是合德入宫的事还没有传开,竟然就已经有人准备好流言,等着往赵氏姐妹身上泼污水,这手段未免太狠了。
程宗扬暗自思忖,这背后的指使者,究竟是吕冀?还是那个看上去温雅从容的少年吕巨君?
许杨还在慷慨陈辞,“苍白颠倒,阴阳失序,此乃女色祸国之征!”
有人询问刚才一语成谶的廖扶,“以阁下之见,二鹅当主何事?”
廖扶淡淡道:“旨在后宫。”
堂上一片哗然,廖扶在今日的月旦评上一举成名,此时虽然只说了四个字,但分量已经截然不同,他既然提到后宫,那众人都不得不思量一番。
议论声中,忽然有人说道:“不过……学生却听说,当晚地下飞出的并不是二鹅。”
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程宗扬轻抚着颌下的胡须,泰然道:“据学生所知,从地下飞出的乃是两只野鸡。黑者往北飞去,自投于邙山。白者淹留不去。”
听到地下飞出的不是二鹅,而是一黑一白两只野鸡,堂中议论声顿时大了几倍。一片“嗡嗡嗡”的议论声中,吕巨君锋利的目光在程宗扬脸上一扫而过,微笑道:“如此蹊跷之事,不知先生从何得知?”
“从一名差役那里听到的。”程宗扬眼也不眨地说道:“当晚他随洛都董令赴步广里,亲眼所见。”
许杨道:“月黑风高,也许是看错了。”
程宗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也许吧。”
堂中不乏心思敏捷之辈,当时就有人道:“苍者主北,若是旨在后宫……”
他话没说完,堂中就冷场了。在场的没有一个傻瓜,黑者主北,旨在后宫,二雉双口——这么简单的字谜谁都能解,但北宫吕雉这四个字是能随便说的吗?
但正因为不能说出口,堂中的沉默更显得意味深长,想必今日之后,步广里地陷飞出两只野鸡的说法,就会在洛都流传开来。
程宗扬若无其事地听着众人的议论,心下对东方曼倩佩服得要死。若不是东方曼倩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一招。区区一字之差,不仅化解了吕氏咄咄逼人的攻势,还反戈一击,打得吕家手忙脚乱。可惜老东这么能干,却只能在殿前执戟,如果他来参加月旦评,只怕廖扶也要望尘莫及。
吕巨君面上无喜无怒,甚至没有去看一眼那个贸然开口的士子,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此事可能引发的后果。他数日之前便派人在士林之中散播“步广里二鹅主二女祸国”的说法,今日更是有备而来,先借着月旦评推出来自汝南的许杨和廖扶,再操纵话题,拿步广里黑白鹅一事大作文章。
廖扶的亮相可谓惊艳,靠着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技惊四座,气走桓谭和郑兴。许杨也不负重望,先是力辩桓谭,然后又挑起二女祸国的话题,在旁推波助澜。一切都在按照吕巨君的安排顺利进行。却不料临到末尾,却有人抛出二雉的说法,一字之别,就把吕巨君的如意算盘打得粉碎。二鹅变成二雉,祸水引向北宫,吕巨君前面的百般铺垫,千般算计,都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甚至无法争论,在月旦评上争论,只会让二雉的说法流传更广,引来更多人的关注。
堂中的沉默还在继续,忽然间吕巨君意识到,众人沉默的时间已经太长了,长到他必须立刻挑起话题。
吕巨君微微递了个眼神,许杨从容起身,先拱手施礼,然后道:“久闻洛都学苑甲于天下,余出身乡鄙,今日能结交各位博学多识的鸿儒,实为有幸。”
许杨的表现虽然不及廖扶惊艳,但与桓谭辩难不落下风,已经可以在洛都文苑中占有一席之地。此时听他说得谦恭,众人都逊谢几句,又听他说道:“余有一问,苦思多年不得其解,难得今日群贤毕至,还请诸位高贤为余一解疑窦。”
一番话说得众人好奇心起,纷纷道:“辩难释疑正是月旦本义,许兄尽可畅所欲言。”
许杨道:“余出身汝南,少时常听乡中稚子唱一首童谣。辞意殊不可解。”
众人被他吊足胃口,都道:“是何童谣?”
许杨缓缓道:“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木门仓琅根……”
堂上议论声起,诸人纷纷交头接耳。汉国谶言犹重童谣,认为童子无知,所歌者当为天启,许杨开口就抛出一则童谣,正挠中众人的痒处。
许杨略微顿了一顿,接着高声道:“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
程宗扬紧紧盯着对面的吕巨君,终于可以肯定赵氏姐妹最大的敌人不是吕雉或者吕冀,而是这个貌似文弱的少年。
堂上一片哗然,廖扶却闭着嘴,一言不发。他今日已经出尽风头,最后再放出“旨在后宫”的口风,就可以完美收宫。没成想竟然有个愣头青跳出来,一句话就彻底变了风向。众目睽睽之下,刚在洛都月旦评上崭露头角的廖扶自然无法改口,注明自己说的后宫不是太后所在的北宫,而是皇后在的南宫。
所幸家主并不是毫无准备,许杨话音刚落,就有人接口笑道:“刚说了鹅,这会儿又来了只燕。尾涎涎……这燕子倒是生得妖娆。”
在座的三百余名文士来自汉国数十家书院,与吕氏暗中来往的也不是一家两家,当下又有人道:“木门仓琅根……仓琅根,可是指门上的铜环兽吻?”
有人捋着长须应道:“然也。非贵人无以居之。”
“张公子,时相见——不知是哪位张公子?”
“富贵莫如富平侯……”
“燕啄皇孙?”
“思之令人骇然……”
“宫中尚无皇子,哪里谈得上皇孙?”
众人对北宫那位太后畏如蛇蝎,言谈间涉及当今天子却显得满不在乎。他们似乎忘了刚才冷场时的尴尬,又开始口若悬河地评议古今,指点江山起来。
刘谋没有再开口,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化,只在眼底流露出一丝隐藏极深的不屑。
话题从二鹅到二雉,又到了燕燕的二燕,程宗扬越听越觉得刺耳,正准备找个理由走人,却看到朱老头目光精芒微闪。
大堂边缘一角坐着寥寥三五名文士,其中一名生着虬髯的文士腰佩长剑,背脊挺得笔直,正说道:“……是余亲眼所见。”
旁边的文士道:“柳树死而复生,倒也寻常。”
“余问过苑中的侍者,那棵柳树本来已经僵死倒地,不知何时又自行立起,重发新芽。”
“枯柳倒而复起,当有其缘由。”
“还有一桩异事,”佩剑文士道:“余见树上每一片叶子都被虫子吃出五个字:公孙病已……”
众人来了兴致,“这倒是异事,公孙病已……还有一个字呢?”
佩剑文士轻轻吐出一个字:“立。”
周围几名文士低声念了一遍,然后齐齐变了脸色,那名佩剑文士沉声说道:“树上几万片叶子,都是这五个字。”
有人勉强笑道:“也许柳树是被那个公孙病已给立起来的。”
佩剑文士冷冷看了他一眼,“刚才的童谣你们都听到了,圣上至今无后,可见刘氏气数已尽,当立公孙氏为帝。天意如此,岂可违逆!”
主持月旦评的白须老者忽然扭过头,厉声道:“眭弘!不可妄言!”
眭弘长身而起,向白须老者微微躬身施礼,然后一手扶着剑柄,昂然说道:“回禀先生,学生来前已伏阙上书,请天子顺天承命,传帝位于公孙病已。”
堂上仿佛被捅了一只马蜂窝般,群蜂嗡鸣之声四起,片刻后又安静下来,数以百计的目光都落在眭弘身上,有的惊愕,有的佩服,有的茫然,有的惶惧,有的羡慕,有的怜悯,有的觉得他荒唐可笑,还有些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死人。
有人嘀咕道:“拿一条谶言就让天子退位,他是傻的吗?”
“看着倒是条汉子,这脑子够糊涂的。”
“以死邀名,这厮够狠!”
“公孙病已……有这人吗?”
“有也要杀干净……”
程宗扬神情古怪地看着朱老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老头,你小名叫啥来着?”
朱老头不置可否,只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冷着脸看着堂上的一切,半晌才淡淡道:“写了几万片树叶。还真不容易。”
“公孙氏何曾有德于天下!”
一个声音蓦然响起,许杨摘下佩剑往案上一拍,暴喝道:“妖言妄语!惑乱世人!姓眭的,你既然满口天意,敢不敢与许杨仗剑一决,生死各凭天命!”
“住口!”不等眭弘应战,吕巨君便喝止许杨,“废立之事非市井宜言,如今圣天子在位,岂容妖言恣肆?我们走!”
眭弘面无异色,向白须老者一丝不乱地长揖为礼,“天命将有所归。顺之,抑或逆之?还请先生有以教我。”
白须老者眉毛抖了几下,然后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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