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呆傻傻地愣了愣,眨眼间就咧了嘴笑:“当家的,可真有你的!”当下心底最后的一丝畏怯也没了影儿,反倒是盼着那人能来了,她手脚麻利地给胖儿子洗了脸,端着盆子就朝外面走,准备泼去盆里的残水,灶前的男孩依旧烧着火,木呆呆地不见半点机灵劲儿。
这妇人一手推开院门,刚要跨出去,突然间却呆住了,门外一辆马车停着,赶车的是个花白头发的半老头儿,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俊秀年轻人在这么冷的天里却只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衫,道:“……师映川可在?”
“啊?在、在……都在,在家里……”妇人一呆之下,语无伦次,铜盆‘啪’地掉在地上,溅了一地的水,这妇人扎煞着手,好在她还有几分聪明,忙道:“我、我给您叫去!”屁滚尿流地奔回屋里。
这番动静自然瞒不了人,左右隔壁有人探出头来,又赶紧缩了回去,毕竟四年前那个夜晚给人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那打伞的男子抱着孩子挨家挨户地寻有奶水的女人,满镇那么厚的雪地里却愣是不见半个脚印,邪门得紧,因此眼下虽然换了个少年来,却也依然没人敢贸然多看一眼,这也是董老七敢于虐待小哑巴的倚仗,他吃准了谁也不敢出来跟接哑巴的人搭话,哪怕是那个多嘴的王送满也一样,不会有人来戳穿有关自家的一切。
妇人奔回屋里,忙忙地把事情说了,董老七眼皮直跳,一把将灶下的男孩拖进里屋,然后拽过自己虎头虎脑的儿子,嘱咐道:“娃你记住,以后你就叫师映川,小名儿横笛,千万不敢说错了啊,现在有人接你来了,你跟他走,以后住大房子,天天吃糖人!等大了再来看爹娘!”
那胖男孩点点头,虽然年纪小,却满脸的机灵劲儿,平时心眼儿多得很,这也是董老七敢于冒名顶替的重要原因,他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给儿子谋个好前程!
嘱咐过了,也就把人领出去了,董老七婆娘到底舍不得儿子,跟在后面抹开了眼泪,董老七把儿子领到外面,点头哈腰地对那门外的少年道:“公子,这就是那娃娃了……”
白缘抬眼一看,只见男孩生得白胖干净,身上是厚实暖和的棉袄,看起来被照顾得不错,便点点头,董老七见状,一张脸更是笑得稀烂,可就在这时,一道小小的身影突然从屋内奔了出来,伴随着嘶哑的童音:“假的!……我、是……师映川!”
这一声喊好比晴天霹雳,把董老七打得魂飞魄散,身边的婆娘也傻住了,手软脚也软,眼睁睁地看着一身破烂袄子的男孩拼命奔了过来,白缘脸色一凝,仿佛明白了什么,他轻轻一抬手,几道劲气弹出,董老七一家三口便顿时软倒在地,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白缘素衣淡容,看向气喘吁吁的男孩:“你是师映川?”
“我……是师映……川……”隐忍四年,今日终于第一次开口,男孩的声音不免有些嘶哑,口齿不灵,旁边董老七面皮哆嗦着,裤裆里已湿了一片,传出阵阵尿臊气,他不明白,这不是个傻子吗?不是天生的一个哑巴吗?董老七勉强睁大了眼睛看那蓬头垢面的男孩,突然间第一次认清了这个四年来任他打骂的小哑巴,浑身顿时直冒寒气--这小崽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机!
白缘眼见如此,略一思忖便大致明白了这其中的种种隐情,他看也不看董老七全家一眼,只对男孩道:“奉莲座之命,带你回断法宗……师映川,你可愿意跟我走?”
“我愿……意的。”苦涩若斯,郑重若斯,整整四年,等的就是这一天。
男孩说话的时候已经逐渐顺畅起来,重复着:“我愿意的。”他平静地应着,手却在微微颤抖,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啊,只因为不甘一生如此,只因为等着那一点希望不肯离去,所以宁可忍受着这样打骂成为家常便饭的日子也不逃走,等待着,蛰伏着,现在,终于等到了。
白缘朝男孩点点头:“跟我走罢。”他说着,抬手斩出一道剑气,然后便转身向马车而去,并不回头,身后董老七一家三口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被斩杀当场,男孩脚步一顿,随即神色平静,快步追了上去,驾车的车夫一甩鞭子,马车便快速向前,很快离开了男孩生活了四年的大宛镇,把过往的一切统统抛在身后。
第三章断法宗
马车一直走,白天也走夜晚也走,只在打尖的时候才会拣个酒饭铺之类的地方暂时停一停,买些吃食,这样走了大半个月,换了四次马,途中师映川一直都呆在车厢里,偶尔听白缘讲点断法宗内的事情,说些规矩,但关于那位莲座,却是半句也不对他提的。
常云山脉东临七星海,连绵近千里,横绝大地,有虎踞龙盘之势,于地平线上现露峥嵘,此处奇峰峻岭不绝,说不尽地气势雄浑,正是断法宗的山门所在,各大峰相距少则一二十里,多则数十近百里,东部一座奇峰拔地而起,几乎高耸入云,飘渺难测,巍巍之势仿佛直插云端,有若一柄巨剑,独峰高绝,令人一望之下,油然生出敬畏之心,远远望去,几疑是人间洞天。
--踏波峰顶间,举手扪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马车沿着一条羊肠小道九转七回,终于来到山脚,一身素衣的白缘下了车,道:“下来罢,我们走上去。”
车厢内有人答应一声,一个穿着崭新棉袄的小小身影从里面出来,师映川面色黑黄,戴着棉帽,这大半个月来他总算是长了些肉,两颊不再像先前那样凹陷,但依旧还是瘦瘦干干的,他仰头望着眼前那一派雄奇风光,但见万里晴空之中,峰巅云海滔滔,心中在惊叹之余,又是酸楚不已,过往种种不甘不平之意终于在这一刻化为无穷渴望,汇聚心头,且愈演愈烈,白缘见他一张小脸上神情变幻,倒也不以为意,招手道:“……随我来。”
两人徒步沿着石阶而上,白缘闲庭信步,一路上随意指点着各处风景,自顾自地简单讲解几句,却完全不理会在后面气喘吁吁的男孩,师映川毕竟年幼,咬牙坚持跟着走了一阵,到后来棉衣都被汗水浸湿了,两腿沉重,实在是跟不住了,白缘却好象没看见一样,只道:“若是实在不能走完这石阶,你就大声叫我,我自然会来接你。”扔下这一句之后,脚下加快了速度,没多久就消失在远方某个台阶转折处,留下师映川独自一人瘫软在原地,气喘如牛。
叫你?只怕到时候我等了四年才好不容易等来的机缘也就断了。师映川心中苦笑,干瘦的脸上聚起几分拼命之色,咬咬牙,拖着灌了铅一般的两条腿继续攀登石阶。
师映川走走停停,到后来他干脆就是在爬,仿佛蠕虫一般扭动着,艰难地前进着,爬到太阳落山,爬到夜幕悄悄降临,爬到月亮挂上林梢,他走啊,爬啊,挪啊,千方百计地向上缩短着哪怕一步的距离,远方云雾缭绕的高处,峰顶若隐若现。
“……你不累吗?”极度的疲惫中,一个清脆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师映川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一名生得粉雕玉琢的女孩正遥遥向他走来,女孩大概六岁左右,天真无邪的模样,她走到师映川的旁边,托着腮帮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瘦巴巴不起眼,甚至有点儿丑的小男孩,水汪汪的眼睛弯弯的,问道:“喂,你是谁?”
师映川此时哪有什么力气回答她,趴在地上歇了一会儿,这才微弱道:“……我叫师映川。”女孩歪了歪小脑袋,道:“我是皇皇碧鸟。喂,你好象比我还小呢,你在这儿爬石阶干什么?你是哪座峰上的?……哎呀,你流血了!”
女孩惊咦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条干干净净的手绢,一用力便撕成两幅,给师映川磨破了的一双小手利索地包扎起来,师映川默默不语,皇皇碧鸟给他包扎完,便取出一只小小的瓷瓶,从中倒出一枚青丸递给师映川:“你吃罢。”师映川接过,一言不发地吞了青丸,很快就觉得一股热流从腹中传递到四肢百骸,身上好象有了一点儿力气,皇皇碧鸟笑得烂漫,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道:“我要回去啦,以后再找你玩。”
师映川点点头,道:“……谢谢。”皇皇碧鸟皱了皱小鼻子:“你还要爬石阶吗?”师映川恢复了一些体力,道:“要爬的。”皇皇碧鸟想了想:“好罢,那我走啦。”她说着,便转身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夜幕下的一切都显得静悄悄的,月华如水般倾落下来,今晚的月亮似乎格外地明亮,也有满天星斗,可师映川却恍然不觉,他机械地走走爬爬,身上崭新的棉袄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有几处甚至被磨破,露出了里面洁白的棉絮,然后很快就被弄得脏污起来,此时周围再没有人了,师映川这才允许自己把真实的情绪暴露出来,意义不明的眼泪从眼窝里滚烫地流下,冷月寒山中,一个小小的幼童无声地哭着,泪水洒了一路。
就在师映川努力攀爬石阶的同一时间,一处大殿中,白缘已改成一身青袍简髻打扮,向着大殿深处道:“莲座,已过了三个时辰,那孩子……”
“……大光明峰不收无用之人。”一道声音从黑暗处传来,平平淡淡,白缘顿了顿,没有再说什么,周围的一切重新归于寂静,夜色绚烂。
……
当新的一天开始,朝阳缓缓升起时,小路上一道人影走得平稳,宽大的衣袖鼓风猎猎,年轻人没有抬手理一理被风吹乱的青丝,他身后极远的地方,一轮红日跳出云海,灿丽的霞光丝丝洒落天地,云烟如海,有雕影展翅在云涛翻滚间恣意翱翔,无尽云层隐现波涛。
白缘走到昨日那条石阶处,却遍寻不到一个小小的身影,登天路整整一万阶,蜿蜒如长蛇。
莫非是受不得苦楚,出了什么事?或者干脆躲到哪里去了?白缘心中疑惑,又有些不出所料地平静:不过是四岁的孩子,要登这石阶也确实难为人了些。
忽地,白缘心中一动,却沿着石阶径直向上,他脚程很快,未几,登到石阶尽头,周围尚有几缕淡淡雾气,远处半山腰的一间亭子临绝壁而建,往外数尺就是悬崖,风声阵阵,晨光中宛若仙境,风景壮阔,一个小小身影蜷缩在亭里,一动也不动。
白缘脸上没有多少情绪波动,眼神中却闪过一点什么,他走向那间亭子,来到那个身影面前,这与他同行同宿大半个月的男孩正闭着眼,身上脸上肮脏得不成样子,活像个乞儿一般。白缘轻轻推了他一把,男孩悚然而惊,身子颤了颤,一下便醒了。
师映川迷迷瞪瞪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好象还没完全清醒,白缘看着那张黄瘦肮脏的脸,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就涌起一丝极淡极淡的愧疚,不可抑制,师映川打了个喷嚏,动作僵硬地用棉袄袖子擦去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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