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里组织起一个N大附属高中学生自治联合会,讨论并传播来自第一线的消息——但其实还是玩乐,三五成群,占据教室的几个边角,打牌,吹牛逼。
说来要感谢北边那帮前辈,阵地战转为拉锯战,顺带着我们的期末考试也延期了。我们每天快活得像秋天麦田里的麻雀,叽叽喳喳四处乱撞,享受无所事事的快乐,当然,偶尔也会弄出一张仿佛能和国家命运挂钩的愤青脸来。
但这等好事并非旷日持久,只不到几周,形势就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课堂恢复了,我们几个所谓学自联的头头也被各自找去谈话,求得父母来校做担保,那做人的尊严仿佛也才随着教学工作一起恢复了。又过了一阵子,我便品出些不对劲的味道来:不但桃花之事彻底与我绝缘,甚至连一处撒尿的兄弟,见我也要绕道了。
这事对我的心里或许造成了一辈子的阴影,只因我从此一生畏出头,恨离群。
然而就在我苦闷不得解的同时,家里却多了个神秘的客人,我爸将已经离家去了武汉的贾君房间收拾出来,于是那人就住与我隔壁。这人皮相好,善交谈,一眼看去就是个学问人,常常一件军绿色的短袖T,套条那时最流行的牛仔裤。他跟我爸很投缘,却不屑与我交流,他们常在饭桌上聊些社会形势和意识形态的问题,我虽无法消化,但渐渐也悟出些什么:这人是把我家当避难所,逃难来的。
对于这件事我母亲坚决反对,因此没少和我父亲争吵,态度强硬,言辞激烈,甚至闹到分居,收拾了细软回娘家一住就是大半年。于是我更加肯定,这人是颗定时炸弹。
这人终归在我家住了半年,临走时颇显意外地送了我一本书——其实那算不得书,这是言论集子,作者叫方什么之,我现在已经忘了——他跨出我家大门时突然转了身,右手手腕抵着门框,给了我一个柔和且文雅的笑,他对我说,要守住这个社会最后的底线,未来就靠你们了。夕阳在他身上镶出一圈金边,闪着炫目而极致的光,他的脸便隐在这光线带来的盲区里,除了那近乎璀璨的笑容,那个笑是如此的震撼,如此能打动人心,以至于影响了我对于人生的选择:我布了他的后尘,选了他选过的专业,念了他年过的学校,踏了他曾经踏过的每只足印。
很多年以后,我拜入此人门下,习得不少灰色技巧,也寻到这一行最为显贵的套路,当年的话我们绝口不提,只师徒二人并肩齐驱,共同挑战着这个社会的道德底线。
这人便是我的老师,律所的主任律师,国内行政诉讼第一人,袁城。
我想逃亡大概不适合我,因为我受不了风吹草动一发全身的亡命生涯,可转念一想,只有保全了自由,才能得个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于是便又满脑子的都是逃了。
但即便要逃,也是我一个人的事。
车没敢走高速,取而代之地行驶在国道上,左宁握着方向盘,而我则不停地劝他回头。我说到这边就差不多了,你没必要把自己跟我绑一起,一个人还有活路,两个人必死无疑。
他不说话,油门越轰越大。
我叹了口气,终于放弃去说服他,伸手按下电台,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逃亡,而是在享受一次旅行,电台里我的校友老愤青徐达正在歌唱:“死亡和我的梦想曾经如此的接近/三十三年的挣脱脱不了/如何是好……”
这垂死的调子在我耳中竟成了警世洪钟一般:三十三年的挣脱脱不了,如何是好?
是啊,如何是好?
上上个礼拜,我刚过完三十三周岁生日,回首这三十三年,与其说我在追逐什么,不如说是在逃脱什么,每次我都以为自己成功了,但每次又会堕回这无尽的深渊。
我对左宁说:开快些,我们殉情吧。
他竟点头:好。
我笑了笑,说别当真,我还不想死,这到哪儿了?
他说:快到天长了。
我说你就把我在那儿放下吧。
他没说话。
我又劝:你爸就你这么个儿子,别伤他心。
他说:我一直也把你当爸爸看,不想伤你心。
我心里一暖,不知说什么。
“贾臣,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他有些调皮地说,“以前我想跟你说真心话,你总是敷衍我,不给我说的机会,今天你逃不了了,再无聊,再不想听,也得把它听完。”
我看着他,有点想笑,继而默许地点头。
“先给你讲讲认识你以前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就是那种拿家里钱当资本,活在物质世界里的极端无知,狂妄,嚣张,肤浅的那一类富二代,精神世界极度匮乏,拉小提琴只是我填补空虚的一种手段,让我活的不那么飘,而是有几分重量。我身边有过不少人,但几乎每个人都是冲我富二代的身份来的,没有人给过我真心。我花钱,他们花时间,各取所需。那时候我很享受钱所带来的便利,它让你身边总是围着很多人,让你不用害怕孤独,它让你喜欢的人对你投怀送抱,更让你讨厌的人跪着求饶。这些人里,我和一个叫陈宇在一起的时间算是长的,我们在一起算是合拍,但我每天都在发愁,我愁他到底是看上我的人,还是我的钱,你不会了解这两者之间有多大的区别,天差地别。”
一切都在黑暗中井然有序地发生着,我听着他的话,突然有些感伤。
“最后的结果特别有意思,这小子从我这儿弄到钱,转身就送去哄他的小师妹。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我都陪你睡了,拿钱不是应该的么?我那时不忍心看他住学生宿舍,特意在学校后面小高层给他租了套精装房,一年以后才有人看不下去跑来告诉我,说我拿钱养着他和他师妹,他俩才是公开宣称的一对。那时候我少未经事、年轻气盛,脑子里只有报复,最后找人把他从楼上扔了下去。我站在阳台上俯身看下去的时候,突然被自己给吓坏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凶残,原始,像只发了狂的野兽。”
夜很黑,他有一双和夜差不多黑的眼睛,既陌生,又熟悉。